第8章 第八章

    如果有人问横滨是什么。

    纲吉会告诉他,横滨是一团长在水里的火。

    在他对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印象里,大部分时间它活得像看似平静的脉脉川流,而剩下的部分则统统分给了河对岸的一轮金红色残阳。那残阳燃着火、吞着光,生得孤傲且固执,宁可头也不回地跳水自尽也不愿默默无闻地就此沉没。

    就算最后两败俱伤。就算它不可避免地死在黑黢黢的水底。

    纲吉什么也触不到、什么也说不了,他只能无能为力地远远看着,然后常常为之感到难过甚至恐惧。

    不要。

    不要去。

    夕阳背对着他坠入河流,残余光线切开高高的吊顶,斩碎了一地的彩色玻璃碎渣。纲吉紧紧握住了这裹着硝烟尘埃的光亮祈祷,一次又一次,他站在男人永远如此决绝的背影后,仅仅徒劳地希冀自己能发出那么点声音。

    这是一场不需要“沢田纲吉”的临终剧目。他是沉默的观众,是理应旁观的过客,可他怎能不害怕那些充耳不绝的枪\声,不害怕那些血流像散乱的拼图一样滑过他的脚底,缓慢的、颓靡的,和烟草升起的袅袅青烟一起告知生命的终止。

    而如同每个耀眼灵魂的陨落都值得一句发自肺腑却又无奈悲伤的呐喊,剧目的最后一位人物带着这份使命姗姗来迟。

    “织田作!!”

    啪——

    灯光亮了。

    没有青烟,也没有夕阳。一双手轻柔地将纲吉圈进怀里,他陷在淡淡男士沐浴露的香味里,茫然地伸出手抹把脸,那里同样没有泪痕,只摸得到眼角因受强光刺激而渗出的几滴眼泪。

    是梦啊。

    他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会儿,眼珠子迟钝地转了两下,方才挪到头顶那张明明二十几岁却沧桑得令人误以为三十多岁的脸,然后慢半拍地将其与梦里的主人翁划上等号。

    做噩梦了?那人问道。

    纲吉闷闷不乐地点头,手上仍扒着对方的衣袖不肯动弹,似乎连说话都嫌疲惫。

    对方见他不愿倾诉也不再追问,仅一下又一下地轻拍小孩出了身薄汗的后背,默默地扯过被子将人拢严实些。

    现在已是晚上九点,墙上挂钟的指针自顾自地摆动。纲吉发着呆,出神地眺望窗台外一望无际的大海。月光倾覆,海面恬静而朦胧,像母亲低低哼唱的摇篮曲,与傍晚欲沸的炽热截然不同。又过了许久,他慢慢地从隆起的被窝里探出个小脑袋,视线重新转回近处,眼底悄然凝聚起一点明亮的光。

    “织田作桑,你会讲睡前故事吗?”

    “我不太擅长这个。”织田作之助十分坦诚地回答,但也没有直接拒绝纲吉突然提出的请求,“你想听吗?”

    “嗯。”纲吉眯着眼微笑,姿态依恋地靠在他的臂弯处,恳切道:“我好久没有听过睡前故事了,织田作讲给我听好不好?”

    织田作迟疑了片刻,虽然他收养了很多孩子,对如何照顾孩子自认也有一定心得,然而请求他讲睡前故事还真没几个,对大多数孩子普遍喜爱的童话故事他更是了解不深。

    “什么故事都没关系,我只是很想听人讲故事而已。”纲吉瞧出他的犹豫,眨巴着眼睛低声补充:“只要是织田作讲的我都很喜欢。”

    “那我讲个和神明迷宫有关的故事吧。”听他这么讲,织田作索性也不继续纠结。他稍稍侧过身坐在床缘,光晕被层层叠叠锁进低垂的眉眼,蒙上暧昧而模糊的薄纱。

    “迷宫?”

    “嗯。”

    “传说世界的中心伫立着一座极其庞大极其繁复的迷宫,它是神明的造物,也是神明的玩乐之所。在那里,神明会定期将一批人类投至迷宫,然后放任他们自行寻找迷宫的出口。一部分人遵循神明旨意兢兢业业、穷尽一生去寻找;一部分被漫漫长路给消磨了心智毅力,选择中途放弃;还有很少一部分,他们在最开始便或被迫或自愿地选择投降。”

    “一代又一代过去,对人类而言,神明的迷宫实在太过宽广,即使是不懈追寻的那部分人,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迷宫出口,最终满怀遗憾地死去。”

    “那一个找到出口的人都没有吗?”

    “并非如此,神明也有偏爱的对象。”

    “神明在某天单独创造了一名少年,并赐予这位少年看穿迷障的特权,所以少年可以不受迷宫的限制,自由出入迷宫的任何一个地方。”织田作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座迷宫对他而言不存在任何秘密,他可以任意翻阅身边每个人将会去往的道路,甚至提前为他们安排好,然而他并不知道自己的道路在哪里。”

    “为什么呢?”纲吉不解道。

    “因为他发现,这座迷宫没有所谓的出口,无论怎么走,人类都不过在迷宫打转,永远也寻不到出路。”

    “唉——”

    织田作揉了揉纲吉的小脑袋向他解释:“事实上神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他的造物脱离控制,所以在建造这座迷宫的时候,神明根本没有留下出口,所有人注定在这座迷宫出生、活着最后死去。”

    “这样的话……不会很难受吗?”纲吉团着一张脸,手指不自觉揪住织田作的衣褶,“如果……如果大家都相信一定能找到出口,可是只有我知道迷宫不能走出去,我肯定会很难过很难过的。呐,织田作桑,他有告诉别人这件事情吗?”

    “没有。”织田作之助以平静得不含一丝个人情绪的口吻回答,钴蓝色的瞳孔如同沉睡于无风夜晚的深海,“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过别人,也没有人尝试来问他,在对一切感到无趣之后,少年自杀了。”

    纲吉神情一滞,直挺挺地愣在原地。然而他的惊讶不仅来源于故事嘎然而止的悲剧结尾,更多的却是因为织田作客观到近乎冷淡的陈述。

    他的话语、他的动作、他的肢体似乎全部克制地停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偏偏脚底的影子又被光线不由自主地拉扯着往前伸张,那般拼命地想要抓住点什么,带着孤注一掷的决断。仿佛进一步是海啸天崩,退一步则粉身碎骨,如此矛盾、纠葛且不留余地。

    “织田作桑。”纲吉蓦地紧紧环住织田作的臂膀,双眸微微颤动,犹豫地将似是担忧又似是早已知道答案的眼神捧到男人面前,摇曳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小祈求,他问道:“如果是织田作桑在迷宫里遇到了那个人,织田作桑会怎么做呢?”

    织田作之助听出小孩问这个问题时是认真的,他回望对方,同样认真地给出自己的答案:“我的话,应该会看着他自杀吧。”

    “为什么不阻止呢?”

    “因为这是他所希望的事情吧?比起被困在毫无乐趣可言的迷宫里,自杀反而是一种解脱方式。而且,我并不觉得自己拥有阻止他自杀的权利。”

    纲吉不自觉“啊”了声,感到迷惑且惋惜,他隐隐约约能触摸到织田作的意思,但要他理解未免强人所难,更何况对此感同身受。

    “可是,总能找的吧,乐趣什么的说不定睡一觉起来就出现了呢?也不一定要自杀啊?死掉了就再也见不到了,别人见不到他,他也见不到别人,光是想想就很难受。”

    “说的也是。”织田作没有否认纲吉的看法,他乐于保护小孩乐观而善良的心,并且愿意真诚相待。

    “在自杀前仍然有所期待,死亡的确算不得最好的选择。”像是说给某个不存于此的人听,他垂着眼真情实感地喟叹,心头浮现的情感直接了当地表露在言语之中,“如果能不抱遗憾地自杀就好了。”

    纲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松开蜷缩的手指,下巴枕着织田作的手臂发了会儿愣,然后在对方的注视下慢悠悠打了个大哈欠。时间过得很快,虽然纲吉对这个故事依然存有许多不解的地方,但开始上下打架的眼皮子显然不能继续支持他问下去了。

    “困了?”织田作托住他的肚子将他翻了个身,纲吉浑身绵软无力地陷进床垫里,神色困顿地眨了眨眼当作回应。

    “我就在外面。”织田作放轻了声音,平淡的口吻却拥有着令人格外安心的分量,“要是害怕,随时喊我一声就可以了。”

    纲吉艰难地撑起一条缝表示自己有听到,他看见对方背向他熄了灯,骤然昏暗的视线借着微薄月光仅模模糊糊映出一道高大身影,几乎和梦里一样——风衣、血迹、还有一把浸透硝烟的老式手\\\枪。

    “织田作。”

    不假思索地,纲吉呢喃着对方的名字,与每个无法发出声音的时刻一样,拼命挤压艰涩无比的喉咙,用尽全力张开嘴,希望那道背影不要倒下。

    “嗯?”关门的动作停在原处,寂静将这一刻的声音放得无限大,纲吉从海市蜃楼中惊醒般忽然睁大双眼,那既不是风衣,也不是手\\\枪,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睡衣和门把罢了。

    确认这个事实后,他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迅速吐出一口气,睁大的双眼渐渐松弛下来,再度不受控制地闭合。

    「我就在外面。」

    纲吉想:他应当不会继续做噩梦了。现在,他能够对织田作说一句“晚安”。

    真好啊。

    他终于在黑夜的怀里沉沉睡去,伴着那句迟来的回应。

    “晚安。”

    ——————

    浓郁的咖啡味霸占着整个房间,十几个散乱的纸杯堆叠在桌面其中一处,这是熬了几天几夜的可怖结果,然而无止尽的消耗总归不可取,一眼扫去,不远处的沙发正缩着一团红白相杂的毛绒绒,垂下来的大尾巴近几天来被折磨得暗淡毛躁。

    “阿纲殿下……”

    它在片刻安睡间仍皱紧眉头不得安歇,自我惩罚式的不眠不休引来歌仙兼定不甚赞同的一瞥,“真是的,身体弄坏了要拿什么找主公呢?狐之助君也太拼了。”

    要不是上头来了消息,说是联系到时空异常源头,恐怕这位固执到八匹马都拉不回头的“爱岗敬业”员工就要被迫“因公殉职”了。不多想想自己,好歹也要想想主公吧,到时候把人惹哭了还不是要它自己哄。

    “我未尝不能理解它的忧心。”三日月垂眸轻叹,面色少有的显出些许憔悴,“如果主人至今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我又何曾安睡?”

    歌仙沉默下来,他靠在窗边凝望池塘两尾恹恹欲睡的鲤鱼,碧蓝瞳孔泛开一圈圈涟漪,生生搅浑倒映的一池明亮通透的湖水。良久,当浑浊郁色沉于眼底,他记不得第几次开口问道:“还是无法定位到吗?”

    “不行。”三日月面前的屏幕毫无动静,仅有象征纲吉生命存在的白点仍在安静闪烁,“信号被干扰了,我们找不到具体的坐标。”

    “辛格莱利还在吧?”

    “在的。”三日月看向那点白光,他想世间巧合瞬息而至,谁能料到狐之助特意伪装成项链的定位器竟那么快便派上用场,也不知这到底是幸或者不幸,“一旦发生异常,定位器会自动更换形态。现在看来,项链还在主人身上。”

    “目前上层已经确定这次意外并非敌方所为,并且正在紧急联系造成时空乱流的那位存在。就最新传来的信息,交流的过程还算顺利。”

    “时之政府绝不可能放弃主人,无论如何他们都必须得到主人的位置把他带回来。”

    “而我们需要做的,是等待。”

    “我知道。”歌仙深吸了口气,神情微愣,压抑道:“……我知道。”

    他清楚急躁没有任何意义,但他只要一想到自己小心翼翼看着长大的小孩在不知名的地方受了伤或者受了委屈,便难以阻挡地烧起一肚子火,恨不得立即冲到战场上跟敌人大战个几百回合以发泄愤慨。

    为什么还没有新进展啊!这也太慢了吧!

    “喂喂——老大在吗!”

    正当这时,屏幕忽弹出一幅新的通讯画面,话音未落,一道身影腾的跳起瞬间飞过歌仙视野,仅眨眼的功夫便扑到画面中另一位狐之助跟前。

    “嗯?”歌仙定眼一瞧,不由地向上翻个白眼。得了,那一脸严肃正经的毛绒绒,除了他们本丸的狐之助还能有谁。

    狐之助可不知道歌仙在想什么,他方才一听见动静便迅速赶来,面上强撑着平静,表现出一如既往无懈可击的姿态,唯有略微急促的语速暴露他此时此刻无比急切的心情:“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今天我去检查本丸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类。你也知道我的本丸前几天才送走以前的审神者,不可能这么快有新来的继任者。他告诉我他是三天前来的,这个点正好对得上老大你那边审神者失踪的时间,所以我猜想他们肯定有关联,说不定老大你的审神者就在这个人类原来的世界。”

    “哦,对了!”对面的狐之助敲了下掌心,蹬蹬蹬往旁边挪了几步,“他还说想和老大你谈一谈。”

    狐之助下意识地屏息,画面逐渐显出一张圆滑到无可挑剔的笑脸,他的目光穿透薄薄的投影,以某种独有的无法窥视的平静,将他割裂在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异质空间。

    这位人类自我介绍道:“你好。”

    “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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