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北荒,天之尽头。
茫茫无尽的漆黑阻断前路,望不见底的深渊之下,冷冷寒风呜咽,那无形的寒风好似来自九幽,笼罩着这片生灵禁区。
又有森白劫火经久肆虐,焚魂炼魄。
但凡活物落入其中,便会血肉化泥,魂魄受炼,白骨寸寸被剐成灰。在极致的苦痛中死去,尸骨无存。
这便是世人口中的天渊。
这一天,呜咽的幽风中,突然传出簌簌声响,无尽深邃的天渊之下,似有万鬼哭嚎。
紧接着,汹涌的火海如礼敬君王般分开两边,一只枯瘦的手掌从峭壁下方缓缓探出,出现在悬崖之上。只剩森森白骨的五根手指深深陷入了山石中。
有人从天渊之下爬了上来。
·
半年后。
锦绣人间,已成炼狱。
遥悬于天际的悬天峰上,山门大开,来自神州浩土各宗各派的修行者几乎尽聚于此地。要么是宗门破灭之后难得保身的幸存者,要么便是兔死狐悲、心内焦灼的事外客。
放到外界,无不是声名赫赫的宗师人物。
但现在的他们却焦灼如热锅上的蚂蚁,全然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那人行事百无忌惮,短短数月间接连屠灭正魔两道近百宗门,真可谓穷凶极恶啊!听闻那魔头下一个目标就是悬天峰了,敢问圣主可有对策?”
众生百态。有人惶惶不安,恨不得立时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只是担心对方不依不饶,这才不得不前来抱悬天峰大腿。
而那些与之积怨已深的人却是怨恨难平,话语间满是腾腾杀气:“还能有什么对策?唯杀而已!”
“原先不过是我们大意了些,没料到这人居然还能重新活过来,这才让他暗算得逞。如今我神州百宗齐心协力,还用惧怕区区一介半废之人?他若是真敢来,正好以其魂魄告慰诸多同道在天之灵!”
“说得简单!那人历劫火而不死,怕是早已破了天人界限,之前连灭近百宗门,又岂是区区暗算所能做到?若真有如此简单对付,足下何必抛家舍业而来,不如早早与那魔头决一死战,一了恩怨。”
“你!”
眼看大敌还未解决,一场内讧却顷刻间就要上演,那些负责待客的悬天峰弟子连忙上前制止,将之劝阻下来。心中却颇有些江湖传说幻灭之感。
毕竟是在悬天峰地盘上,自然也没有谁愿意做那恶了主人家的恶客,不再互相争执不休,只好把那满腔怒气和说不出的恐惧都发泄在外敌身上。
“该死!该死——”
“该死的晏无生!”
“已经沦落天渊,受劫火炼魂二十年,迟早魂飞魄散——为什么还不肯乖乖去死,非要再一次祸乱人间!”
有人状若疯癫,语态悲愤,锤地不起。
其他人也是看得心有戚戚焉,个个黯然神伤:“唉,当年一念之差,不料竟铸成大错,实在不该心慈手软……”
“如今此人出得天渊,血洗神州百宗,宗门数千年传承一朝破灭,我等更是有若丧家之犬一般……若不将之挫骨扬灰,又有何面目面见先辈?”
一时间,这些人又是悲又是怒,一时怨一时骂,时不时也有人吐出些恶毒诅咒之语,发指天泣血之誓,种种情态,不一而足。
却无一不是暴露了他们内心的忌惮与恐慌。
见众人如此失态,周围那些年纪尚轻的悬天峰弟子难免目露惊奇之色。实在好奇这些人口中所说的魔头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以一己之力牵动天下风云,睥睨正魔两道?
这些年来,随着那人消失于天渊,在各大势力有意无意的遮掩之下,有关他的一切早已被彻底掩盖。
他们忍不住悄悄询问身边的师兄师姐,却好似引动了那些人的回忆:“晏无生么……”
这些有幸目睹过二十多年前那种种变故的人都不由露出恍惚之色,似乎陷入回忆之中。
“此人的确是不凡。他有无上天资,奈何心性却桀骜难驯,偏离正道,入了歧途。”
“晏无生并非他的本名。据说他本是王侯贵胄,生来尊贵,后来遭逢变故,流落江湖,幸得我悬天峰收容,才有安宁之日。”
“可他非但不知感恩,反而连夜火烧悬天峰,趁机离开宗门,更是自甘堕落与魔道阴魁门为伍……”
“阴魁门?就是当年那个杀人炼尸、抽魂炼魄,无所不用其极,为正魔两道所不容,最终引起众怒,被太上道门一举覆灭的魔道宗门?”
“可不是吗?”
说话的这人似乎很是嫉恶如仇,语调也不像前两位师兄师姐一般平和。
“那晏无生自甘堕落,不但与臭名昭彰的阴魁门为伍,还在阴魁门被灭之后,携带其传承至宝一路潜逃,与我神州百宗为敌,所过之处灾祸四起……这等不明是非之辈,便是天资再高,也难容于世!”
他又冷笑一声:“难怪当年此人上悬天峰之时,便有执天阁阁主为其批命,称其不详!”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如拼拼图一般,算是将当年发生的事情凑了个七七八八。包括那魔头如何脱逃,神州百宗如何除魔卫道,以及后来对方如何悍然反击,大杀天下……听得年轻一代弟子如痴如醉。
“……天道昭昭,报应不爽!上代执天阁阁主耗费自身寿元推演天机,联合百宗布下天罗地网,终究逼得他经脉俱废,道种蒙秽,无处可逃,最终只得只身跳下天渊。”
“天渊?!”
这个名词一出,那些后辈弟子听得倒抽凉气。
天渊之险众所皆知,一向被天下人视作有死无生之地,如今这晏无生居然能从天渊之下安然重返人间?
他们情不自禁说出了许多人心中的疑问:“……这个晏无生,究竟是人是鬼?”
“管他是人是鬼?哪怕真的是鬼,这一次也要让他彻底魂飞魄散!”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浮起飘零大雪,片片飞羽轻盈曼妙,点缀山岩绝壁、亭台楼阁。
狂风呼啸不绝。
千里之外依旧是晴空万里,悬天峰千里之内却是风雪如瀑。似乎眨眼间便换了人间。
“这是……天象之变!”
“不错,的确是至少天人境修行者才能引动的天地异象,而且是一种此前从未现世的天象。”
“莫非是哪一位大宗师突破了?”
惊呼声中,旭日渐渐被层云遮蔽,昏蒙的天地间浩白一片。
大雪飘飞,飘渺的脚步声自悬天峰外的栈道上缓缓响起,木质的栈道发出“咯吱咯吱”声响。
一道人影披着漫天风雪而来,天际最后一线曦光化作他的背景。
·
血。
遍地鲜血。
仿佛无穷无尽的鲜血染红雪地,狰狞的红色将雪白山巅覆盖。
垂死的悬天峰圣主被一柄森白骨剑穿胸而过,牢牢钉在山门之上。恐怖的剑意一片片切割着他的神魂。数不清的断肢残骸以他为中心铺遍大地。
“我回来了……”
轻轻的呢喃声在死寂如鬼域的悬天峰上响起。缕缕森白火焰编织而成的长袍下,一道人影寂然而立。
“嗬……嗬……晏……”
被一剑钉在山门上的圣主强撑着睁开眼,从喉咙里发出瓦砾摩擦般的声音:“你竟没有死……”
鲜血将他的视线模糊,目光所及隐约只看见一道幽魂般的影子。
苍白的脸,雪白的发,周围燃烧的惨白的火焰,以及火焰之中那双漆黑而空洞,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眸。
黑沉沉,冷森森,不含半点人气。
这是一双瞎子的眼睛。
那空洞的眸子轻轻向他投去一“瞥”,平淡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我说过,我不会死的,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嗬……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视线所及之处,尸骸遍地,灵台中破碎的神魂发出最后的哀鸣,圣主目光大恸。“当年的事情是我们不对,但……”
有些时候,明知是错,为了名誉,为了利益,为了许多东西,也不得不将错就错。
“报复?你想多了。”黑袍人向前走近一步。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自己究竟做错什么。”
森白火焰缭绕,雪白的发丝在火焰中飘荡,他嘶哑的声音平淡如初,无波无澜,如同一位正在向所有人阐述自身学说道理的学者。
“……思来想去,我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弱就是罪。我错在身为弱者,居然妄图与强者谈论公平正义?实在是可悲可笑。”
“当年你们更强,因此可以说黑为白,指白为黑……现在强弱逆转,我自然也可以用你们所有人的性命,换取重新来过的机会。”
“这很公平,不是吗?”
他的声音实在是太认真,语气也无比的真诚恳切。
但凡听到的人都会明白,他已是全心全意将这番言论奉为真理,不存在丝毫虚伪狡辩之词。他的的确确将众人的性命视作自己重活一世的燃料,并非为了复仇血恨而肆意屠杀。
“不——”
圣主突然感觉全身发冷,那股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涌出来,弥漫至他的灵魂。
难以名状的恐惧像是一只无形之手,缓缓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这是亲手造就了一个怎样的魔头啊!
他想要否认,想要辩解,想要高声忏悔,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得死死瞪大了眼睛,视线里却只映照出黑袍人从始至终冰冷而空洞的眼眸。
其中无悲无喜,更没有大仇得报的快意,如日月高悬九天,不为万物所动。
深入灵魂的恐惧中,圣主闭上了眼睛,突然降临的森白火焰将他彻底淹没。
四周天象再一次发生变化。一缕又一缕冰冷的森白火焰自虚空中诞生。
刺骨冰寒的火焰消融了圣主的残躯,焚毁了四周天宫仙阙般的亭台楼阁,磨灭了遍布山门的血肉残肢,也点燃了漫天寒风与霜雪。
象征着人间无上圣地的悬天峰,在这茫茫火焰中被烧成白地,遍地残骸化作灰烬,落得一片干净。
一道人影静立于火海之中,黑袍之下那道元神化身已然达到极限,渐渐由实化虚,几近支离破碎。
他神情漠然,无喜亦无悲。
转身离去,他漆黑而空洞的瞳孔深处,一点金辉亮起。金色光辉如火焰般游动,在左眼瞳孔中交织出一轮形似日晷的虚幻图案,只是其上刻度与日晷不同,空无一字。
这正是他穿越至这个世界以来便伴生而出的异宝「时之晷」,它能操控时间,篡改时间,逆流时间,也唯有时间之力才可驱动。
一道又一道虚幻的流光自火海中那些残骸身上浮起,这些无形无质的光阴之力向他涌去,最终被时之晷吞纳一空。
随着光阴之力涌入,他瞳孔之中时之晷的虚幻表针突然间逆时针拨动了一小格。
刹那间,天地变色,乍起的惊雷劈开重重天幕,无形风暴肆虐间,时间空间都被扭曲。
一条虚幻的时间之河无声无息浮现,浩浩荡荡的波涛将他吞没。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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