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来自西北的季风吹入了天平城里,若是寻常年间在这个时节里,天空中早已挂满了纸鸢,这里是天平,整个大辛皇朝的国都,自然有着皇朝中最好的纸鸢匠人,他们用那双粗糙的手,将竹化骨,用纸化羽,让四月的天空争奇斗艳起来。
但是今年,天平城的天空却异常的干净,干净的如同一块被切开的璞玉,除了蓝与白,再也见不到其它的色彩。
曾有人作诗:天平四月龙戏凤,赤玄缟绿入云中。
而如今,人们只能看着那蔚蓝色的天空,可惜了这四月的季风,可惜了那孤独的纸鸢。
明德十三年的四月,皇帝只准备做一件事——祭天。
天坛设于天平城东郊,王公贵族们的马车与轿撵们沿着天平城的青龙大道连绵向前,一会司空家的撵挡住了将军的马,另一头小司寇的庶子又顶撞了正妻,青龙大道两侧的百姓们在一旁叽叽喳喳的看着贵族们的热闹。
天平城并没有因为祭天改变什么,除了那没有升起的纸鸢。
车队的前方多是皇室直系,公爵与公子们,与身后的臣子们相比,他们更为庄重,天家的子嗣自要与别人家不一样,毕竟祭天之事只有皇家可行,就算是十六方诸侯也不敢逾越半分。但在这一群冠冕堂皇的天家子孙中,却有一车特别扎眼,车中坐的是一女子。
女子正襟危坐,仪态端庄,若论那风姿在天平城中也是屈指可数的美人,不过美人眼目光中却透出一种凛冽之气,身着红色的衣裳,衣裳的袖口处用另一种织法绣着龙纹,大辛尚红,而龙纹只有皇帝的嫡子女们才能使用。
可在女子身边,却卧着另一位公子,那公子倒是散漫极了,也是一身的正红,不像其它皇子们将头发梳的整齐,他的额前还留了一缕黑发未束进髻中,而腰间配着一把满是珠宝的剑,至于剑刃是否锋利,今日的来客们都并不在意。
“阿姐,真是难得,父皇今日竟是准了女眷出席。”公子常敏说道,这位不受关注的庶子自然也从不在意别人的关注,今日愣是腆着脸上了长公主的车。在某些诸侯之地兄妹也需避嫌,但天平城向来开化,倒是无人在意,只是觉得常敏一介庶子,怎么有脸坐上嫡系的马车。
“国之大事,在戎在祀,何况是祭天。”常岚回答道:“倒是你,坐没个坐相,站没个站相,未来怎么为父皇分忧。”
“好的阿姐,”常敏听话的坐了起来,他整理好跪在膝下的裙边,接着道:“也是,若不是祭天,你还得在宫里坐着插花,那得多寂寞呀。”
虽然天下诸侯并起,常有僭越之举,但祭祀一事上所有人还是遵守着千百年来的礼教,皇帝有祭天之礼,而诸们们当只能祭祀星辰与山川,也只有在这祭天之礼上,皇室血脉无论男女老幼均要参与祭拜,隆光帝登基已有十三年,这竟是常岚第一次参加到祭祀之中。
常岚垂目,她不明白为什么女儿就是一定插花品茶,她六岁便与诸公子一起在大司马霍显处学习王道之术,论口才,论眼光,论谋略,除了习武,乃至下棋都比各兄弟强,霍显曾于隆光帝说:“常岚为凤,便可一飞冲天,可惜了女子之身。”
“不明白为什么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却不能做。”常岚低声说道,虽然心有不服,但这就是大辛,她只能做女儿应做的事。
“我也这么觉得,其它女子不知道,但兄长们能做的事,阿姐一定比他们干得好。”常敏身体不由的前倾,刚才那番话一定是发自他的真心。
“对了阿姐,这次祭祀,祀官给你安排在何处落坐?”常敏问道,席位的安排代表着入席者的地位,常岚贵为长公主,隆光帝的宝贝女儿,怎么说也会坐在前方,这本来也是她第一次参与祭祀。
常岚让侍者呈上祀官发的帖,那是一张正红色的绢布,上面写着席位,坐席是西南方的首席,虽然是首席并非是所谓的上位,大辛向来北为尊,以东为贵,常岚的席位均不占这两处。见这绢布所写,常敏也愣了愣,他本想将自己的绢布来出来看看,但自己尚在东位,于是只得将自己的绢布藏好。
“阿离。”常岚将绢布还给侍者,问道:“我的右坐坐何人?”
那叫阿离的姑娘一身素色麻衣,两边袖口绑着襻膊,她的样子并不算讨人喜欢,看上去甚至有些笨笨的,但这种壮实的身材,倒是个适合干活的,阿离再次躬身小声说道:“奴已经打听到了,在您身边落坐的是上京国烈武王的夫人。”
常岚点点头,上京国乃是十六诸侯国之一,这次祭天来了十五路诸侯的使者,上京国派的便是世子与夫人。
“这怕又是父皇的安排吧。”说的是常岚的邻坐,这位敏公子却有些不耐烦:“怕又是准备指婚了。”
“掌嘴。”常岚有些责备,她看着附近越来越密集的马车,说道:“不要揣测圣意。”
“哦。”少年公子嘟着嘴。
二人正说着,马车忽然停了下来,常敏坐姿不端险些一个踉跄,又马上扶正了身子,一旁的常岚反而正坐着,不失仪态。
“怎么了。”常敏向马夫问道。
马夫正打望着前方,他回头行了一礼答道:“不知哪来的乡下诸侯,竟然与长安君撞了车。”
现在诸侯混战,诸侯国们早不是曾经的勤王之师,但是在天平城内公然放肆还是不可能的,何况长安君是隆光帝幼弟,虽然说没什么才德,可打狗还需看主人。
“什么色的车盖呀?”常敏问道。
“玄色。”马夫回道。
“符国呀。”常敏又端正坐下,却又想起了什么,道:“十六路诸侯中符国不是没派人来吗?”
符国是大辛朝最西端的诸侯国,在百年前也被认可为中原上国,随着符国不断的西侵,逐渐与西边的部族们融合,远离了中原礼教,久而久之就被称为了蛮符,任各路诸侯连横合纵,却就是不带蛮符玩。
“对了,”年轻的公子拍了拍脑袋:“别不是大司寇家的那位吧?”
大司寇乃朝廷的六卿之一,负责邦交之谊,所谓他家那位,倒也是个人物,而正是因为这个人物,蛮符断了与大辛的往来,足足五年未向辛国上供纳税了。
“你是说那个符国废王?”常岚问道。
“可不是那个女人吗。”常敏笑着说道:“也只有蛮符才会让一个女人做诸侯。”
“可惜,还是被废了。”常岚垂首惋惜说道,一个女人不仅仅可以走入庙堂,甚至可以为一方诸侯,这是她可望而不可及的事。
“像那种荒淫无度、不保社稷之人废了也就废了,倒是听坊间小道说这位废王为了生计,偶尔还卖卖草鞋,倒是讽刺之极。”常敏又小声说道:“如果是阿姐在蛮符,那一定是一代明君。”
常岚笑了,却不再说话,她羡慕符国女王曾经的意气风发,可她明白只要是在大辛,她永远也成不了一个明君,她只会在某一天里披上嫁衣,带着这个身份给予的使命嫁给一个她不有的人,生下那人的子嗣,并为那人纳下妾侍,像每个大辛皇朝的女人一样,躲在男人的身后,成就男人的世界。
可这就是她的人生吗?常岚看着这车水马龙,看着前方她的那些愚钝的兄弟们。
不,她不服!
马夫甩起缰绳,马车接着向前移动着,远处祭祀用的畜生们发出粗鄙的叫声,仿佛它们并不知道,在路的尽头,等待他们的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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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问这席上有人吗?”
“请问此处可以落坐吗?”
“对不起……借个过。”
黑衣女子拘束的在席间行走着,她身着一身男子衣饰,更甚的是下身还穿着蛮袴,她左右的席上都坐满上了人,全是衣着华贵的女眷们,席位安排两两一桌,桌上放着上好的茶与精致的点心,妇人们低声谈论着天平城里的一切,例如哪位大臣家的儿子又立了战功,哪位公卿又纳了小妾。
黑衣女子又四处打望着寻找着自己可以落脚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并不受欢迎,但谁让自己丢了写着席位的绢布呢。她只得硬着头皮走着,每到有空位的地方就寻问一下是否可以落座,又或者找一处没人坐的地方擅自坐下,可不到一会又被坐位的主人请走。
突然黑衣女子眼前一亮,前排有个位置一直空着,而同桌的那位红衣女子一脸漠然,完全不像其它人的脸上有期待的表情,这倒是个机会,黑衣女子又往前方挤去。
“对不起……借个道。”
“谢谢,请让一让。”
最终她还是挤到了最前方,她看着那位红衣女子,对方及了笄却未盘发,估摸着应该是个二八少女,但女子的表情却过于淡漠,但既然被拒绝了多次,她也不怕再被拒绝一次,黑衣女子将袴腿往后一拍,双膝跪于席上,又悄悄看了眼红衣女子,对于自己的出现对方竟然并不吃惊,甚至都不理会。
“请问这里有人吗?”姜青鸾小心问道:“孤可以坐这里吗?”
常岚回头看着姜青鸾,那五官立体,星目剑眉,眸子透着一汪碧蓝,那还真是个漂亮的女人。
“坐吧,反正此处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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