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战争确实变得越来越糟。从七月十日不列颠之战爆发开始,斯图卡轰炸机俯冲时的尖啸响彻了英国的机场、飞机制造厂和储油库,艾德琳终于有了一段时间的假期,回到家中,而爱德华忙得昏天黑地,看不见人影。
八月二十日,苍穹翻滚着铁灰色的乌云,天色昏暗不见日光,暴风雨在英吉利的上空肆虐。空战因为天气原因暂时停止,疲惫不堪的飞行员们终于能稍作歇息。爱德华前往皇家空军十一大队的基地寻找他的弟弟,在说明来意之后,只得到了一阵沉默。
一位上校把他领到了办公室,手指向一封刚要寄出的死亡通知书。
路易斯·赫普特战死于八月十八日的德军发动的强劲攻势中,就损失飞机数量来说,英国皇家空军取得了辉煌的胜利,但不幸的是,那坠落的二十七架飞机中,就有他驾驶的战机。
马沃罗和母亲看见爱德华将一个纸箱子抱回家里的时候,就明白了他们和千万家庭相同的结局。
“我只带回来这些。”爱德华轻声说。“没有遗体。他和他的战机一起坠落在茫茫大海。”
马沃罗扒开箱子,急匆匆地翻找着什么。他几乎将里面的东西全部翻出来了,有一些照片,文件,军装,还有和家人的通信。没有他要找的东西,没有。
“那他应该是带着的啊。”马沃罗说。
他的父母听到了他的低声喃喃,问道:“什么?”
“我给过他一个坠子,让他挂在身上随便什么地方,放在口袋里也行,但必须带着。和给你们的一样。”
“魔法?”爱德华立刻猜到了。
“是的。”马沃罗回答。“在致命攻击下可以保护佩戴人一次的触发型法阵。”
爱德华的脸上突然升起了希望,像一缕在暴风雪中悄然燃烧的小火苗。“这是否意味着,他还可能——”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有一种血缘魔法,可以探测你的亲兄弟姐妹是否还在人世。你的兄弟只有他一个,所以我可以确定他的生死。”马沃罗看向他的父亲,他有些不忍心打破他的希望,但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人们无法沉溺于幻想。“如果你想的话,伸出手,我采点儿血。”
爱德华照做了,在一道切割咒和魔药愈合之后,马沃罗带着几滴堪堪铺满试管底部的血进了自己的房间。赫普特夫妇在外面静静地等待。
对于爱德华来说,他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生弟弟,他们在庄园的草地上踢过足球,打过高尔夫,偷偷钻进厨房把盐和糖对调,一起被父亲责骂,一起经历一战给家庭带来的阴霾。在他离家出走时,只有弟弟支持他,并且主动承担起了继承人的责任。
就算在马沃罗的心中,路易斯也不再是一个空降在他生活中的叔叔。在以往的一个月里,这位不知晓他巫师身份的叔叔不放心他一个人在家里待着,为此他还跟爱德华吵了一架。爱德华拗不过他,他于是将马沃罗带到军队去,出任务的时候就让在地面工作的女兵帮忙照顾。
马沃罗的乖巧让整个空军十一大队都大为惊奇,他们就没见过哪个十三岁的孩子这么坐得住。平时他就沉默地在位置上看书,当电报员去洗手间的时候甚至还会接替她们的工作。这个小孩长得好看,说话也甜极了,每天必称赞大家气色好,变漂亮(英俊)了,看起来很精神。
路易斯飞了几次回来,就发现马沃罗变成了十一大队的团宠。
他很懵。
不止女兵,那些小伙子也喜欢逗他。他们认为男孩儿不能太安静了,要运动运动,成天对着那些女兵花言巧语算什么(真相是影响他们谈恋爱),于是把马沃罗拉到狙击场,然后这个男孩儿打出的十环又刷新了他们的三观。后来甚至有人把他带到战机上去飞了一小圈,被长官发现并惩罚了,他们折腾“团宠”的闹剧才告一段落。
那时,不列颠之战才进入第一阶段,还没那么紧张,英国甚至取得了击落敌机数量上的压倒性胜利。一个月之后战局更加严峻,艾德琳又刚获得一段假期,就将马沃罗接了回来。
又过了没几天,噩耗接踵而至。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爱德华从回忆中清醒,看见马沃罗静悄悄地站在他面前,他的神情已经告诉了他最终的答案。
马沃罗摇了摇头,发现父亲的眼泪现在才沿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们一家人沉默地蜷缩在沙发上,耳边似乎出现了幻觉,是炮弹,是爆炸,是斯图卡的尖啸和梅塞施密特的怒号,在这一片寂静与嘈杂之中,收音机中丘吉尔铿锵有力的声音刺破了空气。
“……你们问: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我可以用一个词来回答:胜利——不惜一切代价,去赢得胜利。无论多么可怕,也要赢得胜利;无论道路多么遥远和艰难,也要赢得胜利……”
“因为没有胜利,就不能生存。”
……
一天之后,五月花街十号的住宅大门再次被叩响。爱德华打开家门,刚要出口的话憋在嗓子里,像一块不上不下的石头。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白发苍苍的老年绅士,穿着考究,样式古板,脸颊的线条瘦削又坚硬,每一道岁月的沟壑都刻着悲痛的痕迹,湛蓝的眼睛散发着坚定的光芒。
“父亲。”爱德华低低地唤了一声,低着头,像做错了事的小狗。
兰瑟汉姆伯爵以一种礼仪规范下的勉强姿态朝他点了点头,目不斜视地走了进去。他身后的男仆将他的随身行李放到门边的置物架上,在门槛上抖落雨伞伞面上的水滴,将它挂到伞架上,又跟着他进了客厅,在伯爵坐下之后一直站在他背后。
“这年头还用得起男仆?”爱德华咕哝了一声,被他的父亲听到了。老人向他投来一个锋利的眼神,用不大的音量说:“他有肺病。”
“我没说他是懦夫。”爱德华回答道。“只是现在劳动力短缺,一般人就算不上前线不去工厂,也被征召去做接线员之类的活计了。”
“活计?”伯爵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然后皱起眉头。“礼仪!”
“你大老远跑过来就为了跟我强调礼仪?”爱德华拧起眉头,那副神态和他的父亲如出一辙。“我不上前线,但是我的工作也很忙,飞机折损得越来越多,你以为我们这些工程师在干什么?那些战机是上流社会喝杯下午茶就能自己蹦出来的是不是?”
“我只知道全英国有半个飞机制造厂和三个机场是我捐钱建的。”伯爵慢悠悠地回击。
“是是是,您最厉害。”爱德华小声嘀咕。“跟不上时代发展,继承了三个煤矿败掉了两个,有一个被路易斯抢救回来,真是厉害极了。”
他在提到兄弟的名字时声音更小了,几乎不可听闻。但不知为何,他年老的父亲竟然听见了,沉默在空气中蔓延。
“这就是我拜访的目的。”伯爵优雅地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之后放在一旁,露出了嫌恶的神情。“我只有你一个继承人了,不管我有多不愿意。否则按照法律,下一个继承人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远亲,我根本不认识,可能是中产阶级甚至贫穷的工人。”
“哦。”爱德华冷漠地说。“我就是中产阶级。”
伯爵正要发作,远处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艾德琳带着马沃罗从外面回来。她走进客厅,头上的帽子因为风雨而歪着,愕然地看着沙发上的老伯爵。“您怎么来了?”
安东尼·赫普特不着痕迹地撇了撇嘴,他一向很不待见这个美国女人,她让他断绝了抱孙子或者孙女的希望。很快,他的目光停留在了艾德琳身后的少年身上,他黑发黑眼,五官精致,一看就知道长大之后会是个美男子。他被外面的大雨打湿了一半长裤,沾了水珠的头发结成一缕一缕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但这丝毫没让他看起来像一只落水的可怜小狗,他的身周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风度。
“这个小孩是谁?”伯爵问。
“我儿子。”爱德华骄傲地抬起下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他看见他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狂喜,像一道明亮的闪电,点燃了灰败中的希望。“真的?我有孙子了?”
“领养的。”爱德华毫不留情地戳穿真相。
伯爵的欣喜像一个被扎破的气球,忽地瘪了下去。片刻沉默之后,他酸溜溜地说道:“是,你肯定也生不出来这么优秀的孩子。”
爱德华立刻回击:“你肯定也不会有这么优秀的孙子。”
伯爵瞪着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瞪回去。瞪了一会儿,老人开口了。
“我要把他接回庄园,培养成继承人。”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