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光景,一群鸟雀歇在枝桠上小声啾唧,惬意地梳理着身上新换的羽毛。
半醒半梦间,景玉小憩片刻的功夫,便隐隐约约闻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香气混合着花香与少女身上独有的清甜,虽说并不难闻,但也仍使他忍不住蹙起眉心。
“都开了春,你手上的冻疮都不能好,可见还是要抹些药膏才能消得更快……”
这声音甜软,却并不陌生。
景玉缓缓睁开眼来,纤长眼睫下深黑的双眸尚未恢复焦距,却也第一时间发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捏着。
初时他还以为是春烟。
待那香气与那声音渐渐与眼前的人对上号后,他才缓缓回过神来。
景玉收起手指,云嫣才发觉他醒来。
她唇角映着白嫩的梨涡,轻声道:“你醒来啦?”
乍然一听见她这声音,景玉便觉膝处隐隐作痛。
“公主殿下……”
景玉与她拉开距离,嗓音带着几分才睡醒的喑哑不甚清明。
他扫了云嫣一眼,发觉她又是如上回一般,只身便闯了进来。
云嫣见他木着张脸,有些羞赧道:“我来时又没瞧见旁人,所以也不知该找谁来通报一声……”
可见她也是衡量了一番,才自己进他屋来看望他的。
她看似好心的模样,说话却一如既往令人隐隐难堪。
他一个皇子落魄到院子里都没人的地步,自然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幸而景玉心性凉薄,一次过了耳后,第二次也不能叫他心里生起任何涟漪。
他敛了敛手指,留意到手指被搓得微暖,一股药香从指尖传来。
这样好的药膏是他这里从来都没有过的,毕竟连天子都默认了他在此地自生自灭……
云嫣见他没有回应,声音也弱了几分,“上回也是我不好,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景玉虽不知她为何来此处,但碍于她的身份,他仍是平静道:“公主秉性纯真,说得皆是实话。”
毕竟曾经来他这里的人,更难听的话他亦是听过。
云嫣轻轻点了点头,与他的思路显然不在一条线上,“我说你这张脸好看也确实是实话,我自启国来到景国,见到过最好看的男子也就是殿下了。”
她说得认真,看着景玉的目光也愈发真切起来。
景玉不言,脑海中竟下意识地浮现了一张苍白寡淡的面庞,没有一丝的生机与趣味。
从未有人夸过景玉生得好看,被旁人用一种宛若喜欢的目光注视,他却沉静到仿佛戴了张面具。
景玉不擅应答这样的话,仍是沉默静坐。
云嫣却恍若未觉,语气颇是关心:“抹了药膏,你的手指可有好些?”
她不提也就罢了,一说起这话,景玉指尖那抹触感便愈发明显起来。
这种触感既像是那种上等香膏独有的绕指柔腻,又像是方才小公主柔软的手指抚过一般……
一想到这些,他便愈发觉得掌心里仿佛钻入了一只蚂蚁,略有些不适。
这位启国公主像是什么都不懂,甚至连男女之防也不懂得避讳,却不知是她过于单纯,还是启国民风本就开放。
“男女有别,方才是我冒犯了公主。”景玉没有接她方才的话,仅是缓慢说道。
毕竟在当下,男女之间吃亏的那个永远都是女子,即便是云嫣主动来碰他,却没有云嫣冒犯他这样的说法。
更遑论他二人地位的差距,一个不受宠等死的皇子,与一个身份矜贵娇气的启国公主。
云嫣坐在一旁,悬空的鞋儿又忍不住踢了踢裙摆,有些心情低落道:“我方才为了避开浅草,在路上都摔了一跤……”
景玉垂眸,正瞧见她裙摆污了一块,似乎还磕破了面料上的刺绣。
“我来看你,你是不是嫌弃我……”
小公主那双澄莹的眸子里浮出些许受伤,神情也渐渐不安。
景玉却不知话题怎就扯到了嫌弃她这事情上面。
他的眼中掠过一抹深意,抬眸望了云嫣一眼。
就在云嫣以为他仍会像个锯嘴葫芦一般木在那儿,他却缓缓启唇,“没有。”
云嫣听他这答案,待反应过来,唇角才有了软和的弧度。
她眨了眨眼,心里却在想着他这般如同老朽木一般的男子真真是无趣到家了。
“我想也是,你那日都肯来救我,又怎会嫌弃我……”她的声音蓦地温软许多。
景玉道:“令公主受惊吓了。”
云嫣轻轻摇了摇头,与他说道:“我来之前,唯恐殿下受伤不能好,心里便一直沉坠坠的……”
她手指搅着衣带,仿佛松了口气,颇有些欣悦,“待瞧见了殿下之后,我心里沉坠坠的地方才能消失不见了。”
景玉听到这话,却抬手捉住了小几上冰凉的茶盏,嘴边的话又沉默下来。
云嫣见他平静地抿了口凉茶之后,便未再开口。
起初她还疑心自己又说错了什么。
待她余光不经意地掠过他微微泛红的耳边,顿时了然。
一次也就罢了,第二回还是这般敏感,她倒没曾想到他竟是这般容易害羞的性子……
她再想与他说些什么,他便更加冷淡几分,仿佛字儿从他嘴里吐出来都是件极为金贵奢侈的事情。
单是自言自语,饶是云嫣再厚的脸皮,也不好意思继续久留。
待云嫣要回去时便在长廊上遇见了另一个眼熟的宫人。
春烟见到她时仿佛见到鬼一般,惊讶得很。
这位启国公主总往这破落地方跑是几个意思?
云嫣哪里能知晓她的心思,只和气地与她道:“你可要好生照顾你家殿下。”
春烟怔怔地应了一声,在云嫣抬脚时,却又蓦地叫住了对方。
“公主……”
云嫣停住,转头望向她。
春烟目光闪烁似做出某种决定,上前一步道:“公主,奴婢不忍公主蒙在鼓里,便想告诉公主一个秘密。”
云嫣问她:“什么秘密?”
春烟有些迟疑,“这其实也不能算是什么秘密,宫里也有旁人知晓,只是公主初来乍到才未必知晓……”
她在云嫣愈发好奇的目光下,脸颊微红道:“外边人都说……六皇子殿下不能生子。”
她说完这话,便瞧见云嫣的脸上果真掠过一抹诧异。
云嫣将这消息消化了一番,难得忸怩了一下,也轻声问她:“旁人说的话可信吗?”
春烟道:“旁人的话未必可信,可奴婢伺候殿下多年,奴婢不敢说假话……”
她这话暗示得极为巧妙,也颇耐人寻味。
云嫣听罢,似想到了什么顿时也不再追问,反而怏怏地离去。
春烟在原地缓了口气,心觉这小公主果真单纯。
待她进屋来,便瞧见景玉坐在窗边握着茶盏似在走神。
春烟靠近几步,发觉那窗户正对着方才的长廊,她心口微悬,唯恐他瞧见了什么。
“殿下,方才是启国那位云嫣公主来过?”她心虚问道。
景玉点了点头,淡声道:“她方才离开。”
他的模样倒不像是有瞧见什么,春烟便松了口气走到他身旁,替他换了冷茶。
“那位公主看起来,似乎有些喜欢殿下……”
她习惯了呢喃自语,倒也并不需要景玉回答。
这位六皇子殿下向来都无人疼惜,倘若被那般金贵的公主相中,她又哪里还能再有机会。
她想自己等了三年都毫无成效,心气也颇有些不平,语气难免多出几分怨怼,“这位公主好虽好,就是任性了些,那日若不是强行拽着殿下掉进陷阱,怎会让殿下腿伤加重……”
她心不在焉地说着,耳边却传来景玉仍是温和的声音,“你如何知道我是被公主拽下陷阱的?”
春烟惊了惊,蓦地失手打翻了盖子,她抬眸对上景玉那双深黑的眸子,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我……我是猜的。”她语气含糊道。
景玉闻言却并未在意,只与她道:“公主虽任性了些,但你还是不要乱猜的好,若是传了出去……”
春烟心下一慌,忙作势要跪下,“殿下,奴婢也是胡说……”
当日云嫣的一句无心之言便让六皇子都在勤元殿外跪了一日,换成她这嚼舌根的奴婢焉能有好?
景玉阻了她的动作,语气温柔平静,“公主是你我得罪不起的人,我自然不愿你因此而受到牵连。”
春烟见他面容平和,竟不是在责怪自己,反而是在为自己着想?
她今日这颗心忽上忽下,这会儿忽然有几分泪意,忙又表明衷心,“是奴婢今日乱说话了,只要旁人不欺负到殿下头上去,要奴婢怎样都好。”
景玉垂眸扫了她一眼,片刻温声答她:“你待我好,我自然是明白的。”
春烟听了他这般话,心里登时熨帖几分,终于像是吃了定心丸般将心重新吞回肚子里去了。
这厢云嫣才一回去,浅草便像是天塌了一般,一副被负心郎君抛弃的表情。
“公主既然去哪里都不肯带着奴婢,但也总该给奴婢一个理由才是?”浅草宛若怨妇的口吻,眉心都能夹死只苍蝇了。
云嫣见她果真恼了的模样,才软声道:“倒也不是不能带你一起……”
浅草听她好不容易松了口,几乎要热泪盈眶,“这样才是,奴婢跟着公主一起,事事才能都帮到公主。”
云嫣闻言,便揣着几分期许问她:“带着你去,你能帮我去调戏旁的皇子吗?”
倘若能多个帮手,上回也就不至于因为兔肉难吃就气跑了四皇子。
她可以给浅草吃去。
浅草愣了愣,疑心耳朵出了差错。
“公主说什么?”
云嫣见状顿时露出失落的神情。
想想也是,这小宫人刻板得紧,上回云嫣不过同个样貌稍稍清秀的小太监说了会话,她便寻个机会将人家好一顿教训,吓得对方再没有出现过了。
浅草只觉得脑袋里有一群马在来回奔跑。
“公主,你、你怎可说出这样水性杨花的话来?”她指责的声音都在微微颤抖。
为了不带她出去,连扯出来的谎话竟也愈发没了下限……
云嫣踢了鞋儿懒懒地歪在榻上,若有所思道:“水性杨花有什么不好,有水有花的,想来画面也是极美。”
浅草险些被她气个仰倒。
云嫣朝里翻了个身,也没再去惹对方气恼。
她背着浅草将藏在袖子里的果脯偷偷塞进嘴里,一面心里又忍不住浮想起方才春烟说过的话。
她虽早早就听闻了那位六皇子殿下样样都不行的传言,倒也没有深入了解过到底是哪几样不行。
如今有了他身边宫人的话,想来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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