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安静无声。
景玉忽然听见门口一声“吱呀”。
那扇门本就极为破旧,每每被人打开来时,都会发出这般令人牙酸的声音。
他阖着双目,并没有立刻起身。
待那人靠近时,他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景玉眉头顿时蹙起,他睁开眼来,才发觉果真是这位小公主趁着半夜无人的时候摸了进来。
他心想,启国民风再是开放,也绝不可能会如这位公主一般,深更半夜摸进另一个男子房中。
床头的灯蓦地亮了起来,将云嫣那鬼祟的人影照个清清楚楚。
那烛光昏黄温暖,却并不刺目。
云嫣身形微顿,随即缓缓走了过去,心虚地与他道:“我夜里有些睡不着……”
“白日里的事情我都还没有来得及与你说明白,我总觉得若不来与你解释清楚,你也许就再也不想见到我了。”
“这几日浅草看我看得愈发严了,我只能这个时候跑出来见你……”
浅草因云嫣那日的话,回去后越想越觉得不对,唯恐云嫣会惹是生非,便防贼似的日日盯梢。
云嫣也不爱用主子的身份去压迫对方,她倒是觉得这样偷摸着来,反而更加有趣。
只是此刻在她脸上竟半点也没显出她的心思,她生得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笑时如白荷清妩,忧时便更是我见犹怜,仿佛只要生得一张好看的脸,怎么做都不会错了。
“孤男寡女岂可共处一室。”
景玉蹙眉道:“更何况此刻夜已深了,公主倘若再不出去,我便要叫人……”
云嫣闻言连忙按住他的手,她颦着细眉忧心地望着他,迟疑了片刻才低声道:“可是你院子里又没有旁人,你还能叫谁呀……”
景玉难得被她的话噎住,沉默了片刻随即将自己被云嫣按住的手腕挪开。
他与云嫣淡声道:“望公主自重。”
这话由他口中说出,语气极为平和,但话中冷漠的意味却足以让面皮生嫩的少女感到羞耻。
云嫣颇是震惊的模样,果真有些难堪。
“你果真生我的气了……”
她的眼底渐渐蓄起水雾,“我是从启国来的,哪里能知道你从前是什么身份,我之所以那样说,不过是想着在她们面前表明心意罢了。
我平日里最是护食的,除非是自己喜欢的人,否则如何能一瞧见了你,便想将自己喜欢的食物都拿给你,我怎会知晓我竟又在你面前说错了话,叫你对我生出误会来……”
她娇颈柔弱,语气令人极为不忍。
景玉却不为所动。
“公主的意思是说……”
景玉隐在暗处的面容愈发地神色不明,“公主喜欢我?”
云嫣抬眸,眼眶红得像只白毛颤抖的兔儿,并未否认:“你……你不信我?”
景玉冷淡道:“想来愿意陪公主消遣的外面大有人在,只是景玉自知身份卑微,配不上公主的抬爱。”
云嫣望着他,手指抠着衣摆,又弱声道:“可陛下说了让我自己选夫婿不是么?”
景玉听得这话,反而目光沉沉地看向她。
他不觉得会有人相信她会选择一个被天子厌恶且身体有恙的皇子。
云嫣觉得自己话说得极为直白,可他却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令人很是为难。
她话里既有真情流露,又有利益邀请,哪个男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无动于衷?
色字头上一把刀,利欲熏心利令智昏,说得可不就是男人?
她挨近几分,又讷讷道:“我原以为我上回那样待你,你该明白我的心意,我们启国民风并不开放,我也从未牵过其他男子的手……”
她说话间的手指无意碰到他的手背,景玉却像是被烫到一般,竟又立马避开了她。
云嫣见状,气得啜泣了一声,没曾想他连手指都不给她碰一下。
景玉宛若陷入沉思,尚未开口,下一刻便被人一头顶住了心口,令他毫无防备地闷哼一声。
小公主摸不到他的手,便头脑一沉扑过来抱住他的腰身。
她今晚上还就非要占他几分便宜,叫他躲避不开。
她表面上是个柔弱的小公主,骨子里却是藏不住的无赖。
倘若他二人性别对调一番,云嫣指不定就将这可怜落魄的美人给强行占有了。
之后再提上裤子翻脸无情也都是说不准的事情……
景玉便是再淡定,哪里又被人这般蛮横地强抱过。
他仿佛被惊到一般,气息也稍有些不稳。
他想要将她推开,手指落下却碰到她柔软的腰肢,一时之间更不知从何下手。
他周身僵得很,云嫣却紧紧扣住他的腰身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脑袋搁在他的肩上,又继续锲而不舍道:“我也没有夸过别人长得好看,只夸过殿下你一人……”
景玉脸色颇有些晦暗不明。
“你我才见过几面,你便能笃定你对我的情意?倘若三皇子与四皇子你都不喜欢,那么二皇子必然也该是你的良配……”
云嫣听这话才松开手来,一副受伤的表情,与他说道:“想来我与你说什么你都不能信了,索性我现在就去陛下宫外跪着求他老人家召见我,然后我便立马告诉他我才不要嫁给旁的皇子……”
她说着便一副负气模样要去,景玉下意识地按住她的手腕,阻了她这举动。
他蹙起眉心望着她,“公主莫要任性。”
这个时辰天子早已歇下,此地是景国更不是启国,又哪里能容得云嫣这般无理取闹。
云嫣被他牵制住,泪珠子也坠出眼睫,贝齿将唇瓣咬得殷红。
“你若是不能原谅我,指不定我跳进海里都洗不清了。”
她的侧颜在灯下愈发动人,连带着泪珠都好似融入了烛光,肩头微微颤抖,楚楚可怜的姿态难以令人狠下心肠。
景玉转开目光不再看她,声音却轻得不能再轻。
“不会的……”
云嫣愣了愣,初时都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是说她不会跳进海里都洗不清?
待她明白过来,迟疑问道:“殿下是要原谅我了吗?”
景玉未答这话,却拿出一块干净素白的手帕给她,云嫣接过帕子抹去脸上的泪珠子,似有些不信又小声地问了一遍:“你果真能原谅我了?”
景玉看着她期待的模样,心想他哪里有资格去原谅她。
可他若是不点头,小公主兴许会在他床前从夜里一直哭到天亮,把所有人都哭过来。
云嫣总觉得他没这么容易相信自己,便愈发急切地要证明给他看。
“有些事情你定然是不信我的,可我哪里会是句句都骗了你……”
她说着忽然就掀起裙摆,连带将底下的白色亵裤也一同卷起,露出莹白若莲藕的小腿与膝盖。
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着实叫人没个防备。
景玉尚未有所反应,便将她腿上那些骇目的青紫与血痂纳入眼底。
他怔了一瞬才转头避开,又想起云嫣上回来时,说她摔了一跤。
他倒也没有不信,只是没想到她会伤得这般严重。
这也不怪他想不到,怪就怪云嫣是个皮娇肉嫩的,她这跤摔得甚是平常。
可她皮肤莹白柔嫩,磕碰到的地方青紫便显得尤为刺眼,就更不提挫伤的那点油皮,在她腿上红红的一片,怎么看都不像是轻伤。
“男女有别……”景玉喃喃地念出这几个字。
他似乎已经提醒过云嫣许多回了。
云嫣放下裙子假装没有听见,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是不是心疼了?”
景玉抿了抿唇角道:“若能用些药必然会好得更快。”
云嫣却说:“哪里方便用药……我也不敢叫旁人知道,我怕他们知道了,下次便更不许我出门来了。”
她说完仍是不依不饶地轻声问道:“你心疼不心疼我?”
景玉扫了她一眼,见她这副表情,难免便想起从前那些惯会邀宠的小猫儿,它们卷着细长的尾巴谄媚地勾着主人的脚,喵呜地撒娇,便盼着主人能伸手抚摸疼爱它一番。
“你该回去休息了。”
他到底说不出什么难听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应对云嫣。
云嫣缓缓叹了口气,却并不纠缠,反而收敛起几分娇纵,柔声道:“原该如此,我总这样娇气也难怪你不爱理会我,我以后不会这样了……”
I景玉垂眸,不明白她究竟想做什么。
云嫣却也不想逼迫得太紧,仅是从袖口掏出一只干净的帕子塞到他手中。
那帕子上的香气与她身上几乎如出一辙,软软地团在景玉掌心。
“我用脏了你的帕子,便将我自己的帕子抵给你了……”她临了又羞涩地与他说道。
她说收敛了娇气,眼底的泪珠子便立马都消失不见,将帕子给了他后,余光扫了一眼外头西沉的皎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屋里蓦地少了一人。
景玉无言地看着手里颜色粉嫩的帕子,一时竟不知是何情绪。
云嫣掐算着时间,慢吞吞往回走去,便瞧见门口有个灯影一闪而过。
那人也不知盯梢了多久,还生怕有人发现。
“春烟姐姐……”
被人甜软地叫了一声,春烟只觉得后颈发寒,更觉这声音在夜里隐隐有几分恐怖,似乎还不怀好意。
她停住脚步,便瞧见云嫣坦然走来,周身没有丝毫虚心的模样。
“关于六皇子殿下的事情,还亏得春烟姐姐的提醒。”云嫣与她说道。
春烟面上颇有些讪然,“奴婢不敢当……只是这么晚了,公主怎会在这里?”
云嫣理所当然道:“便是因为这么晚了我才在这里,白日里过来岂不怕被旁人瞧见了?”
春烟心想莫不是这位公主落了什么东西在这里不想被别人误会,所以才偷偷来取走……
如此看来,她上回说的话还是起了作用。
云嫣道:“上回的事情我该谢谢春烟姐姐。”
春烟颇是受宠若惊,往日她们这些奴婢都没什么体面,除非资历久了,才能得个“姐姐”“姑姑”的尊称,即便主子年纪比自己小,若不是给自己脸哪里能喊她一声姐姐。
“这也没什么……”春烟待云嫣顿时也减了几分防心,“是公主心地善良才是。”
云嫣颇是受用的点了点头,又大方与她说道:“日后若是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大可以来寻我。”
她说着便拔下自己头上的金簪亲自簪到了春烟头上。
春烟愈发不知所措,亦不敢去推拒。
“这怎使得,公主……”
云嫣打量着春烟,若有所思道:“你这副样貌生得极是不俗,配这金簪竟也极为合适,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留意到你,觉得你必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
春烟脸颊微热,低声道:“奴婢家里往上数几代,也曾是官宦人家……”
至于是个什么鸡毛小官她也不大记得。
“这也难怪了……”云嫣顿时了然,“如此看来你也绝非是个俗人,只是你也莫要为如今的身份而忧虑,我从前便听人说过,倘若是金子总归不会一直都掩埋在雪底下,只要耐心等那雪化开来,自然会被有缘人给捡到。”
云嫣安抚了她几句,才离开了此地。
春烟却因为她最后那句话而微微失神。
春烟将头上的金簪拿下来放在掌心暗暗摩挲,反而对云嫣的话涌起几分不甘。
她想要的有缘人又怎么会稀罕金子?
会守在雪地里等雪化开来捡金子的,只有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才会有这等妄想。
所以,她若是金子,却绝不情愿去等……
春烟想到这些暗暗摇了摇头,既被云嫣发现了行踪,索性便轻手轻脚走近了景玉院中。
院子里空荡荒芜,让她想起其他主子居处种植的各色花树假山景观。
她并未进去,仅是隔着窗看着屋里那抹烛光,心中忽然便生出几分疲惫感。
春烟着实不明白,为什么到了现在,这位六皇子殿下连一点点的回应都没有。
屋内,景玉并不知道自己给旁人造成了什么困扰。
他一时之间难以入眠,便翻开手边的书,打开的那页正是他许久前便看到过的一个篇章。
这篇说得乃是一只瘦鼠幻化成精的故事,她变成人后就开始四处勾搭男人,每有人被她欺骗成功,她便能食其魂魄,令自己的身体更加充盈丰满,逐渐变成一个形态昳丽的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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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浅草睡得正是香甜,只是睡梦中不知为何突然察觉到一股凉风,便蓦地惊醒来。
她这美梦中断了倒也不打紧,偏偏一睁开眼就看到云嫣直愣愣地杵在她床头,吓得她险些一口气没提得上来。
“公……公主?”
浅草喘了口气,跟见鬼了似的。
云嫣见她醒来,两手背在身后歇了要捉弄她的心思,柔声道:“浅草,你还有多余的帕子吗?”
浅草心说公主脑袋被门夹过了不成,大半夜地站在自己床头就是为了要帕子?
她一面往枕头旁边的盒子里翻了翻,一面疑惑道:“不是才做了一条给公主么……”
云嫣一副困扰的模样,与她道:“不小心弄丢了呀,夜里头没有帕子,都不知道拿什么擦嘴。”
浅草手指哆嗦了一下,她家公主都长这么大了,睡觉竟然还流口水?
她怀疑自己又知道了一个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了……
待她翻出两条新的给云嫣后,才想起来问道:“公主这么晚怎还不睡觉?”
云嫣将那两条帕子打量了一眼,觉得甚是顺眼便收了起来。
“我最近在想如何才能将一个人调、教得服服帖帖,让对方可以为我所用……”
她眨了眨眼,盯着浅草道:“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先得到他的心才能行。”
浅草心下微惊,隐隐怀疑云嫣在暗示她什么。
毕竟在浅草看来,公主身份尊贵长得还这样漂亮,只要她愿意,哪个人的心她得不到?
莫不是公主的意思是要将不听话的人的心肝挖出来示威?
“奴婢一直都很听公主的话,哪里还需要调、教……”浅草心虚得说话都没甚底气。
云嫣没理会她这话,只一边打了个呵欠一边解了外衣,爬到她床上来。
“那今晚上你便搂着我睡一夜吧。”云嫣懒懒地吩咐道。
浅草迟疑道:“这样不好吧……”
云嫣已经钻进了被窝,问她:“你是谁的人?”
浅草答说:“奴婢是公主的人。”
云嫣将冰凉的小脚偷偷地靠近她暖和的小腿,又问:“那你为何会睡在这张床上?”
浅草僵道:“也是因为公主……”
云嫣满意地点了点头,“人与床都是我的,我睡一睡又有什么关系。”
说罢吹灯熄烛。
浅草茫然且无助,直到云嫣身上暖和起来而她身上却不再热乎的时候,她才仿佛渐渐领会到了什么。
翌日一早,浅草睁开眼睛僵硬地看着蜷缩在自己怀里的小公主。
趁着云嫣醒来之前,她偷偷地掀开自己的被子找寻了一圈,确认没有口水印子这才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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