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嘉八年时的京都出了许多不平常之事。
先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孙一门纷纷交出手上权柄,家主公孙延卸任太尉一职。帝王念其功劳封了侯,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附了个闲职。
而后便是皇帝设立都尉府,特令其掌管刑狱,赋予巡察缉捕之权。
自帝王继位以来,遵循先帝遗诏,全国上下轰轰烈烈开展科举制度,于此寒门子弟也有入朝为官的机会,全国各地开展私学师塾,学风盛行。
这天子脚下的京都,到了四月,又是世家子弟喜结伴出游时节。
涵碧楼修筑于京郊江河畔的高山上,只要临栏杆眺望就能碧浪波涛尽收眼底,心胸因此景而开阔,正因如此世家子弟喜爱于此作宴。
早晨下过酥然小雨,山川与碧水的着墨更浓郁了。
今日涵碧楼被一群家世显赫的世家子弟包下作宴邀友。
身披华衣的世家公子或跪坐,或屈膝倚靠柱子,屐鞋散落。觥筹交错里谈笑不断。
他们交流着学问,评论着实事,表达对人生的追求,以酒会友,形势恣意形骸,一派悠然。
有人放声歌唱,有人和歌鼓瑟吹笙。
“长安有狭斜行
青槐金陵陌
丹毂贵游士
方骖万科巨
炫服千金子
咸阳不足称
临淄孰能拟。”
而在这其乐融融之景里,一开始就倚靠在栏边的某人执着酒碗一动不动望向外边,表情呆呆的。
有人注意他就道:“谢三郎在看什么呢?闷着不说话可不是你的性子……”
谢启这才愣愣转过身,说:“我好像,看见了仙人……”
众位见识颇多的世家公子面面相觑,都好笑戏谑。
“仙人?原来还有入的了谢三郎眼的容颜。”
谢启被调笑的脸微红了,他气急败坏地拂袖指向楼下,“他真的很美!不信…不信你们自己看罢!”
与谢启相熟的好友都知谢启不好颜色,为人自傲,除非真心信服甚少对人有夸赞。
何等人能得他一句“美”呢?
有一个人起身来到栏杆前,又有下一个人,他们带着好奇望向楼外——
碧波江水被微风轻轻拂过,涟漪阵阵。江河中央的山岛上漫山遍野都是桃花树,纷飞的花瓣落入江河中随流水远去。
此时,有一艘竹筏孤零零游荡在江面,现已驶至涵碧楼楼下。
桃花乱落若红雨。舟上之人面比春色更姝丽。
红袂之外披着白衫,然它们都无规则与如瀑青丝铺散在竹筏上,侧躺的男子悠闲闭着眼,唇间衔着竹枝,肩上搭着琵琶。
一副神仙似的慵懒姿态。
“可真是个妙人啦……”有人叹谓出声。
独身一人躺在竹筏游荡与江河,何等飘渺无羁,快意潇洒。
被几道视线交加,俞渺有所感应地抬起头就看到楼上许多个公子哥眼都不眨一下看着他,他挑起眉,面无表情地回望。
不说窥视被人发现的尴尬,就那投射过来直入人心的一眼真是让人心窒久久不能回神。
那种淡漠的神情,漫不经心挑眉里丝丝不悦拨弄人的心弦。
“铛——”
有公子手里的折扇掉落在地。
众人才恍然惊醒,东张西望又手忙脚乱的,但还是忍不住拿小眼神看向那人,没有一个人离栏杆远去。
俞渺收回视线。
这些个公子哥,白白占着资本不去给他出力,整天游手好闲开宴会。以后必须好好操练啊。
当然,他出来玩是有约在身。这八年来他安排从奴隶之中挑选培养眼线,世家大族都是需要采买大量人口的,不知不觉之间,这些小钉子在京都构成大网,许多朝廷官员以及世家的秘密都摆在他面前。
如此,对都尉府的成立朝堂鸦鹊一片。
就连他那个外公,都为族中子弟买账卸了官职交出兵权。然而他那舅舅这种情况下还约他游湖。
他应约了,反正历来帝王都有宫外宫外赴宴结友趣谈,他出行又有暗卫保护。
至于为什么带个琵琶,他只是习惯出游背上吉他。俞渺手抚摸上琵琶的弦,吉他和琵琶都可用指弹,只是琵琶是四指和旋,吉他是五指。
曾经他惯用的是民谣吉他,声较清脆,相比琵琶多了两根线,尤克里里倒是四根弦。
指弹的弦乐器,琵琶本来就是混血儿,和吉他同源的。出于对吉他的热爱,琵琶作为替代品寥寥抚慰俞渺的心。
手轻轻扫过,凄凄音响。
而高楼上传来高呼:“阁下神资令在下心生叹服,不置可否与君相交?”
俞渺抬眼看去,有人肃拜,两袖并拢作揖,接着许多人也向他肃拜。
真是措不及防的可爱举动。俞渺没有说话只是支起了身子,懒洋洋朝他们一笑。
其他人让笑迷的神魂颠倒之后,也见得他全貌。
平直却眼尾微挑眼睛若有若无颓靡,然鼻笔挺唇不点而朱,是动人心魄的美丽。
男人白罩纱斜斜从肩头垂落,内里的鲜艳红裳敞露胸膛,松松垮垮,隐约可窥劲瘦腰肢。然昂首显露的容颜是及其淡漠又姝丽的。
艳丽的桃花瓣散落很多在竹筏上,还有许多落在男人衣袍上。
他们曾自诩见多识广,可如今才感觉世上真有美色能让人久久的呼吸困难,永生永世不忍忘怀。
接着,他们看见男人抱起琵琶,却是将琴头搁在肘间,斜着琵琶拨弄起来。
天地渺然。
俞渺做过驻唱,当过街头艺人,满心心思还是二十一世纪的怪诞,缘分命运让他眼见过了此处江山风雨,许多所感更想用音乐的方式表达。
幸运的是这也是一个能纵声歌唱展现自我的时代。
他启唇高歌,面对着高楼,于天地间独奏,声色沙哑,却并不刺耳难听,反而痒的人心头颤动。
“金銮笙歌暖重楼,
游玉著捧芳樽王侯
见满目安乐
既无远虑更有近忧。 ”
既然世道是礼教与世俗披肩,奢靡放荡并行。
俞渺自己就能将所有的一切都舍弃,用帝王之身,行极致孟浪。
一曲短短四句,唱得荡气回肠,磅礴大气,而他昂首间傲然姝色,与浑身特殊气质混杂宛如结霜的桃花。
如此一来便是以歌会友了。
楼上有人用席地抚琴弹奏这首奇特的曲子,又有人和以箫声鼓鸣。惹得其余京郊旅途行人频频望之。
他们品味词眼,短短四句竟让他们如醍醐灌顶,觥筹交错间蹉跎时光。良好出身让他们没有烦忧,他们自以为心怀抱负,不过是享于安乐。
学风盛行的今下,人们对美与才学总是心怀敬畏又尊崇的。俞渺担得起他们心悦诚服的尊敬。曲罢,世家公子们又对俞渺作揖肃拜。
许久之后,有船从远处而来。上有一童子撑篙。
俞渺虚虚站起,就有人从船的竹帘内伸出手,洁白染有墨竹的衣袖垂落,俞渺手搭上去借力登上了画舫,进入被掀开的竹帘。
他是要离开了。
纵然内心不舍,但他们之前的出声已经是失礼,又怎能继续唐突。
楼上的公子哥离开栏杆,却无再开宴的心思,脑海回想那一幕幕动人心魄的画面。
谢启缓缓叹出口气——
“真是个妙人啊……”
俞渺到了船舫里,才真感受到什么是别有洞天。
外表看似简陋,内里却铺着华美舒适的地毯,显贵人家必备的香炉燃烧着怡人心神的香,矮案上刻有棋盘,放了一壶酒。
靠两边的镂花窗折射金灿阳光,照在跪坐在矮案边的公孙恣如宝玉润泽。
美玉只会被时间打磨得更加润泽无瑕。
俞渺慵懒地斜躺在公孙恣对面,琵琶就搁脚边。
公孙恣温柔笑着凝视他,那眼神又好像在怀恋什么。
公孙恣说:“陛下都长大了。”
俞渺睨了他一眼,“那你怎么一点也没老啊?”
此话一出,公孙恣便笑起来,桃花眼笑得眯起,他用袖掩住唇,过了良久他的笑又戛然而止。
他望向俞渺的眼眸闪烁不明的晦涩,俞渺觉得那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哀情。
公孙恣:“陛下还记得小时候第一次来公孙府吗?”
俞渺点点头:“记得。”
公孙恣灿烂一笑:“当时的陛下只有七岁,但已经是龙章凤姿了,像是仙童一般。”
我怀疑你在彩虹屁我,我还有证据。
俞渺微微撇头,说真的,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同性夸奖。
会飘!内心还有点害躁。
公孙恣安静地望着他。
他接着开口道:“当时陛下一直由奴隶抱着,不肯下地,五郎年小在家跋扈惯了,说了些话,当时你就给打回去了。”
俞渺:“他说我是没断奶的奶娃娃。”
还笑的挺开心的。
公孙恣失笑,“那陛下还会记恨五郎吗?”
俞渺摇摇头。说实话,这种没长开的孩子是不会懂预备社畜重归孩提的心的。他和熊孩子计较没意思。
但经他这么一说,他想起自己在公孙家发生的事确实挺多的。
比如剪了公孙延的胡子,将夫人的胭脂水粉拿来给郎君捣鼓,硬威逼公孙五郎穿了女装……
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再重谈……俞渺忽的悟然,他抬起头,静静看着公孙恣。
公孙恣抬头,直直与他对视。
他说:“陛下,你身上留着公孙家的血,即便当初先帝遗诏让您的母亲陪葬,但无论如何公孙家都会是你最有利的刀刃。”
“我们的血亲,然而陛下是要对公孙一门赶尽杀绝吗?”
俞渺默然,自从张九与他统一战线后,他赋予张九权柄,使张九在他年少遮掩锋芒时做了做好的挡箭牌,有了权利的张九也在他的默许甚至是指引下拔出公孙一门在朝中的钉子。
就连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张九也都知道。
俞渺勾起唇角:“赶尽杀绝倒不至于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公孙家在军队的威望以及朝中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清理的。”
拿起酒壶酌满酒碗,俞渺仰头喝下,他真不习惯打古代的官腔,说的话也直白。
“你能说那些事不是公孙家做的?因果循环,轮回报以罢了。”世家哪有干净的。
张九家乡的田地便是公孙旁支不由分说侵占了,爹娘苦求却被活活打死。
杀父杀母之仇,难怪张九这么恨公孙家。
公孙恣也倒了一碗,执起轻抿一口。随后便放下,垂下眼睫。
他叹口气,问:“那这一切对陛下而言有好处吗?您不仅动了公孙家,还动了其他世家的根,昔日高祖禁练私兵,但您知道世家大族的家奴有多少吗?知道他们的良田有几万亩吗?知道矿脉武器锻造有多少掌握在世家手里吗?”
最终,他徐徐道——
“即便你掌握了许多世家的秘密,但陛下就不怕世家反吗?”
世家们为了利益的时候便能扭成麻绳,一致对外,现在俞渺这个少年帝王就是触犯他们的利益。
狗急了都要跳墙,何况是唯利是图在权利的金窟醉倒的世家。
俞渺明白公孙恣给他剥析时局,是想他及时止损,可惜了,他想。
他这人可能天生反骨吧,本来就是在追求一种竞技的刺激,那么多人越不想他做的事,他越要干。
俞渺:既然要追求刺激,那就要贯彻到底咯。
他真诚又灿烂地笑了,和以往不同,爽朗不带一丝嗤意。
公孙恣看得怔怔,他的心一下子狂跳。
俞渺说:“让他们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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