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 106 章

    邪神钩沉, 是洪荒时的天地之间的神祇之一。

    传闻曾同神君蒲清纠葛千年,绝天地通后,神君蒲清回归神界,而钩沉却留在了人界。

    而这霁止,正是神君蒲清佩剑,乃是蒲清收了九十九场无云奇水, 化作精魄凝练而成。

    “凡人,”钩沉邪邪一笑,“能识得本座,算有几分眼力。”

    温敛眼中闪过一抹光——果然如此。

    自洪荒之后,天地通道断绝、神族退入神界,天地之间便再没有神祇。

    神族血脉,是宇宙开辟的元气凝结, 是太初之力、亦是终结。这世间所有的生灵,都由神族创造、生来便供神族差使。

    这是神魂血脉之中延续万万年的传承,是天性、是本能、是不可抗拒。

    而没有人感受过神族的力量,直到如今。

    温敛抬起头, 见到仙界之门缓缓打开。三十三天重天各路仙君尽皆降世。

    八千里长云瞬息之间亮如白昼,夕阳被掩盖。

    众仙俯首。

    这是穷尽世间想象亦难以令人相信会出现的场景。

    三十三重天高高在上、受人界膜拜的仙人们, 竟也有向人俯首称臣的一日。

    *

    “师兄!”

    却也正是此时,一道红影飞身而上,出现在温敛身侧。

    竟是全然不受神族的威压所控。

    燕妙妙速度减缓,她犹豫着走来,继而握紧温敛的手。

    她蹙着眉, 带着几分惶恐看向周围面带崇敬的仙君们。

    昆仑、莽山……无数她识得的、不识得的仙君们,此时似乎都心甘情愿地臣服在眼前人的脚下。

    燕妙妙看向钩沉,眼神瑟缩一瞬,袖下的手捏了捏温敛的手心。

    温热顺着她不安的指尖传入身体。

    “别怕。”

    她摇了摇头:“……我不怕。”

    倘若燕妙妙是辜南野及昆仑仙门的弟子们心中的定心石,那么温敛就是燕妙妙心中最后的倚靠。

    即便她已是昆仑首徒,即便她已独当一面八十年。

    ——可她仍是孤鸿境的那个师妹。

    师兄会在她关禁闭时为她抄书的师妹。

    师兄会在她放出妖兽时以身相代的师妹。

    只要师兄在身旁,就好像什么事情都不用担心的师妹。

    她的脸□□涸的污血遮盖,看不清容貌,可那一双眼眸却极为清明。

    来自神族的气势对她没有仍然影响。

    温敛亦是。

    “有些意思。”忽然,钩沉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后开了口。

    “倒没想到,竟有异世的魂魄出现。”

    燕妙妙是异世而来的魂魄,并非此间的神族创造;而温敛,与她识海相融,竟成了此时唯二不受神族威严压迫的人。

    燕妙妙看了温敛一眼,手握得更紧,掩藏在袖底交握的手心,灵识涌动交换。

    神识相通的两人,便连意识想法都能交互。

    温敛:拖住他。

    “我也没想到,堂堂神君竟然会贪图人界的灵气。”燕妙妙压着心中的慌乱缓声开口。

    “小小凡人,光嘴皮子厉害。”钩沉多看了她一眼,“说到底,也不过只是本座脚下的一只蝼蚁罢了。”

    “是,”燕妙妙大方承认,心跳猛烈得几乎要从胸腔中跳出来,“神君说的是。”

    “那么神君可否告知——为何要费劲踩死蝼蚁?”

    钩沉眼底蕴着笑意:“到底是异世来此,胆子不小——倒是叫本座生了几分好奇,你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神君若想去我的世界看看,记得带上我。”燕妙妙微微一笑,接话道。

    ——然后就感觉自己虎口一疼。

    识海中意识到了温敛的不满。

    温敛:你还想回去?

    燕妙妙:这是重点吗——我这正与邪神你来我往呢,师兄认真点不行吗?

    燕妙妙瞪了一眼温敛。

    “你这是在同本座求生?”钩沉再开口。

    燕妙妙与他对视:“我是在为人界同神君求生。”

    “倘若神君将昆仑山的灵气取走,那么人界便会灵气尽失、山河失衡、生灵涂炭。”

    “我知在神君眼中,无论人仙妖魔,都如草木蝼蚁毫无分别,可这毕竟是神族所创的世界,想必神君亦不希望神族当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可谁知钩沉却笑:“谁告诉你,本座关心所谓神族的心血?”

    温敛的手指收紧,灵识暗暗探出。

    钩沉垂眼将四周仍跪伏的仙君们扫视一眼:“既然是神族创造的生灵,那么即便有朝一日被收回……也理所当然。”

    “为什么?”燕妙妙疑问出口,“你都是神了,什么东西得不到?”

    “又为什么要人界的灵气?”

    “什么东西得不到?”钩沉缓缓重复一遍,继而笑了,“本座也曾以为,身为神族没什么得不到的。”

    他看向燕妙妙与温敛之间交握的双手。

    “……直到神界关闭。”

    “你是想重新开启神界?”温敛突然开口。

    邪神钩沉是有记载中,唯一一位在绝天地通之后仍留在人界的神祇,而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留在人界。

    “是。”钩沉抬了抬头,看向天空,“聚合人界灵气,便有机会重新开启神界。”

    “所以,你寻到了逃亡的横玉,借助了伏仙阵的力量,欲将仙脉中的灵气尽数收取。”温敛蹙了眉,再开口。

    “继首阳山、淮水、方丈仙岛之后,或许是发现这几处的灵气仍旧不够,你便径直打上了昆仑山的主意,欲一举将人界所有的灵气收为己用。”

    “不错。”钩沉对上他的眼神,“凡人,你说得很对。”

    “可既然你这么想去神界,当年神界关闭之时……你为什么不走?”燕妙妙忍不住问。

    钩沉沉默片刻。

    “告诉你们也无妨。”

    他手中的霁止剑忽然缓缓升上半空,清辉流转,携着簌簌风雨之声在钩沉周身环绕起来。

    “我以为他会跟我一起留在这里。”

    “神君蒲清?”燕妙妙恍然大悟。

    钩沉垂下眼帘:“是。”

    明霄玉府的场景在眼前重现。

    精心布置过的小院和书房,锅碗瓢盆一应俱全的厨灶,处处透露出浓厚生活气息的屋舍。

    还有正门处的那块影壁。

    “思君有梦,念君终年。”燕妙妙轻声开口,想起那影壁上刻着的八个字。

    钩沉听见这八个字,忽然一笑:“看来你是去过明霄玉府了。”

    “本座与蒲清,在那里生活了许多年。”

    果然如典籍中记载所言,神君蒲清与邪神钩沉之间,纠缠不清了数千年。

    直到一人在绝天地通时去了神界,而另一人留在了人界。

    “霁止剑出世后,本座在沉眠中被蒲清的气息惊动,便醒了过来。”

    他自嘲地一笑:“这才知道,本座这一觉,竟是睡了万年。”

    他醒来之后方知,这世间流转已过了万年。

    神界亦早就关闭。

    蒲清背弃了两人之间的约定,将他独自留在人界弃之若敝履。

    他要重开神界——不为报仇、不为怨恨……他只是想要一个理由。

    一个足够将他独自扔在人界万年的理由。

    “那依照神君的意思,看来是不会放弃开启神界的念头了?”

    钩沉将思绪从回忆中拔起:“自然不会。”

    接着,他又甩了甩袖,众仙君身上的威压便瞬间消失。

    “你们跑吧,”他悠悠转过身去轻笑,显然并不将仙君们放在眼里,“跑得快一些,或许还能救自己一命。”

    燕妙妙松开温敛的手,两人并未对视,识海之中却已知对方心意。

    ——正是现在!

    只听“嗡”地一声剑鸣,正环到钩沉身后的霁止剑忽然一震,便是直直朝着钩沉的背心处刺去!

    那霁止剑是上古神兵,亦是场中唯一一样也许能伤到神祇的利器。

    霁止剑已对温敛认主,方才温敛正是在用自己的灵识将霁止剑重新收归己用。

    利刃穿破皮肉的声音传入耳中。

    钩沉的心口之处出现一道破口。

    初时只是突起,继而出现了红色的剑尖。

    眨眼之间,长剑已然破体而出,剑身的血槽上泼出鲜红,剑身连着剑柄穿透身体。

    “嗤”地一声,霁止剑的剑身便尽数染上了血肉。

    成了?

    燕妙妙与温敛对视一眼,均从对方的眼中瞧出了不可置信。

    可片刻之后,这不可置信果然尽皆消失。

    “毕竟是蝼蚁,到底是不知‘神’为何物。”钩沉的声音出现在耳边——而他的躯壳则化成了黑雾。

    “神族无形,而血肉不过只是躯壳。”

    黑雾重新组合,再次凝成人形。

    “即便霁止剑认了主,就凭你们这些凡间血肉,也难以伤及本座分毫。”

    黑云重新凝聚起来。

    几乎是同一瞬间,温敛一掌将身侧未来得及反应的燕妙妙推出了战场之外。

    她不能有事。

    而将将恢复了自由的仙君们心有灵犀一般,竭尽体内的灵力齐齐朝着钩沉与他身后的横玉两人袭去。

    *

    战火蔓延开来。

    此时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日头的余韵留下霞光万道,却被空中四射的金光遮了神采。

    云烟漫起,将此间震天的杀吼之声藏起。

    可没人想得到,这一场数百仙君对阵两人的战斗,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浮云被鲜血染红,清风越过此处时都变得厚重。

    血腥气在空中绕了云雷、化作场场红雨落到人间。

    温敛已分不清眼前是敌是友。灵力自血脉之中倏地抽空,又从灵根处重新凝结。

    识海翻腾滔天,寸寸烫过他的身体。

    他手上的霁止剑,即便在神界亦是难得一见、威名震天的神兵,可它毕竟只是一柄剑。

    拥有一柄神兵或许可以帮他决胜一场战斗,却不能打赢一场战争。

    温敛身体已没了知觉。

    他想,其他人亦是如此。

    白衣被染红,猩红在眼前晃动,数不清的伤口出现在皮肤上。黑雾像触手,一点一点侵入他的血肉,朝着身体内部疯狂涌动。

    他能感觉到皮肉被撕扯开的感觉。

    却已觉不出疼痛。

    他一次又一次地举剑向前,一次又一次地抽空自己。

    他是腾胜天的疏明真君,是孤鸿境的首席弟子,亦是她的师兄。

    他绝不能倒下。

    混战之中,他对上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横玉。”

    “疏明。”

    术法毫无预兆地交叠长鸣,激起火花。

    “为何帮钩沉?”温敛开口,齿间呲出血来。

    “你应当知道的,我一直以来追寻的天道大同。”横玉的修为受了钩沉点拨,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此时已是单方面地压制住了温敛。

    在仙界之时,他虽与横玉没有过多交集,却也深知她对于天道的痴迷。

    直到在妖界知道了横玉的所作所为,才终于了解到横玉对于天道的执念几近疯魔。

    “你追寻的天道,便是要将整个人界毁灭吗?”

    “在人仙妖三界没有得到的东西,或许我能在神界寻到。”横玉颇有余裕地应对着温敛,狂风在她周身肆虐,将温敛身上的破口一次又一次扯破掀开。

    钩沉同她说,她倾尽所有也寻不到的天道、大同、平等与无情无欲,正是神界立身之本。

    正是因为如此,钩沉当年才拒绝进入神界。

    “你原本是我心中最接近天道的人,”打斗之间,横玉冷声开口,“可此时见你,却觉得你也不过是一介凡夫。”

    “竟真为了所谓情爱放弃求取大道。”

    温敛奋力抵御着她的攻击,身上的痛楚几近感知不到:“那你呢?”

    “你放弃了情爱人性,难道问鼎大道了吗?”

    一道红光自横玉手心放出,狠狠穿破温敛的腰际,带出一波鲜红。

    “等我到了神界,便能亲眼见到大道了。”

    “你想错了。”温敛咬牙,感觉鲜血与灵力俱顺着腰间的伤口泄出,“即便神界是这样的世界,你也难以真正求得天道。”

    “你早就被所谓天道的执念纠缠,你做不到无情无欲——只因你心中最大的欲,正是对天道的穷追不舍。”

    横玉停下手中的动作。

    混战之中,赫然得了一方宁静。

    可片刻之后,她又是一笑:“可我至少能见到。”

    她早就承认了她难以求得大道,在妖界的三处实验全数失败的时候,她已经放弃了。

    在见到温敛彻底堕入情爱深渊的时候,她亦对温敛再不抱希望。

    可是钩沉口中所说的神界,让她的信仰从灰烬中绽出了星子。

    即便她得不到,能亲眼瞧见真正的天道,也是好的。

    横玉伸展身体,将神族赐予她的力量毫无留恋地放出。

    于她而言,此时的温敛也不过是又一个失败的实验体,与妖界的三处失败毫无分别。

    当年的皎皎明月,沾染渠泥之后亦不过如此。

    宏大而难以阻挡的术法重重打在他身上,口中有腥甜的液体流出。

    横玉距离他越来越近,可他仍没有后退一步。

    即便口中的法诀越来越模糊,即便手中的结印越来越慢。

    他只是拼着自己最后的气力,试图再多刺出一剑。

    每一次的战斗,都像是最后一次。

    尽管,这或许真的是最后一次。

    *

    却也正是此时,一阵雷鸣之声自远处传来。

    温敛没来得及回头。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了耳朵。

    伴随着狂风、野火、惊雷、闪电。

    “让你欺负我师兄。”

    惊人的火光出现在身侧,瞬息之间生生将温敛与横玉分开数尺。

    那雷火源源不断地打在横玉身上,竟将她逼得连连后退、一时间毫无还手之力!

    ——是劫雷之力。

    温敛转过身。

    劫云之下,一道红影被雷火包围。

    粗大的紫色闪电落在半空,惊雷若滚水,在场中泼溅,搅乱了战场。

    “妙妙!”温敛惊呼出声。

    此时的燕妙妙正立于雷火之中,以血肉之躯承载劫云。

    几乎是第一时间,温敛便知道——燕妙妙是试图利用劫雷之力与钩沉抗衡。

    温敛欲冲进雷火之中,却被一次又一次推开。

    他将周身仅剩的灵力尽数调动起来,尝试破开劫雷桎梏——然而只是徒劳。

    燕妙妙看也没看温敛一眼——她害怕她多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生出的勇气与决心就会瞬间消失。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一个办法。

    身前是神霄真君狼狈战斗的身影,身后是昆仑弟子血溅山门。

    此时,她是昆仑首徒,虞妙。

    复杂的法咒声自她口中传出。

    “天地自然,道气聚散;洞中玄虚,始知太元;灵宝符令,敬告九天。”

    “斩妖缚邪,度人杀鬼万千;执剑存灵,以我身躯为鉴。”

    余光之中,温敛见到柳梢与宋俨两人不知何时回山,此时正在场外施法,锢灵髓在两人手中缓缓散出灵气,如鱼饵,将昆仑仙脉中的灵力缓缓引出。

    初时若渠溪,灵力绵长淌出;可渐渐地,这山中的数道渠溪渐次汇聚。

    成了泉壑。

    成了江流。

    成了湖海。

    沸腾、鼓噪、继而澎湃。

    通通流入了那红衣姑娘的身体。

    此时的燕妙妙,像是一个□□,但凡有一丝震颤,便会瞬间引爆她身上的灵力与雷火,以毁天灭地之势席卷整个昆仑山。

    她的衣衫高高扬起,衣衫袖管被激荡的灵力割破,将她的皮肤吹变了形。

    昆仑山的灵气与劫云的威力一齐进入体内。

    燕妙妙从未感受过这样的痛苦。

    她的肢体扭曲着、嘶喊着、痛哭着。

    燕妙妙身上的每一片肌肤、每一根骨骼、每一尺经脉,都在此时被撕裂打碎。耳中听见身体关节处折断的咔咔声,灵力如岩浆滚过她的血管,混乱的气息在腑脏内冲撞。

    鲜血从她的眼耳口鼻中迸出。

    她想叫温敛的名字,却喊不出口。

    燕妙妙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她还未来得及留下遗言,这样死了似乎有些不大负责。

    ——和温敛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来着?

    哦,是那句“我不怕”。

    ——她现在也不怕。

    情绪没来得及蔓延,燕妙妙已经朝着黑雾中心冲去。

    火红色的身影死死缠住邪神。

    灵气震荡,冲天而起。

    一道影子忽然冲上前。

    “妙妙,你不能再丢下师兄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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