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道人开始舞剑,半张面具之下,能见到他口中念念有词。

    随着这道人的嗓音,广场边上跪伏着的众人也跟着低声念叨起来。

    “……九气映明出霄间,千灾以消百病痊,不惮虎狼之凶残,亦以却老年永延……”

    “……中池内神服赤珠,丹锦云袍带虎符,横津三寸灵所居,隐芝翳郁自相扶……”

    “……调血理命身不枯,外应口舌吐五华,临绝呼之亦登苏,久久行之飞太霞……”

    “这是……《黄庭经》?”听了片刻,燕妙妙分辨出来。

    《黄庭经》是道门经典,对于仙门中人来说十分熟悉,这经书主讲人体五脏肺腑、固守精神及吐纳行气之法,乃是修仙之人入道的基础经典,但凡是个道修,没有谁不熟悉《黄庭经》。

    可除非是气功爱好者聚会,还真没人会大庭广众齐齐念诵此经。

    ——邪·教石锤了。

    正是此时,温敛开了口。

    “你仔细听,他们改了经文。”

    “内景肝篇的‘同用七日自充盈’,”温敛低声念诵,“他们改成了‘同服七日自充盈’。”

    “……碑长篇的‘五形完坚无灾殃’,他们改成了‘五形入腹无灾殃’……”

    “……玄元篇的‘闭口屈舌食胎津’,他们改成了‘凡胎本自同源生’……”

    “等会。”听到这里,燕妙妙伸出手来,止住温敛的话语。

    她脑中此时又飞快地闪过了什么。

    从昨天见到这巢州城中百姓们的第一眼起,她就想到了什么。到了此刻,那一点灵光离她越来越近,似乎真相就在眼前,一伸手便能抓到。

    温敛见燕妙妙若有所思的模样,知她定是有了想法,便只静静候在一旁。

    又过了片刻,经文终于念诵完毕。

    道人停下手中舞动的长剑,人群中没了声息,众人脸上恢复了方才尊崇的模样。

    只见道人这时走到了身后的大锅前,伸手揭开了锅盖。

    蒸腾的白气过后,一锅浮着油花的清亮汤水出现在面前,鲜美的炖肉香气弥漫在广场之上。

    人群耸动起来。

    “……天气清而生精气,地气凝而存骨血,”道人缓声开口,“顺应天道,引清气相聚可巩固守一;归伏地势,渡污浊生息则枯骨生肉……”

    燕妙妙突然抓住了那一点灵光。

    为什么几乎全城人都患上了手脚震颤、肌肉萎缩、形容痴呆的疾病。

    为什么那几只狐妖会急切地催促他们赶快离开。

    为什么巢州城中的常住人口越来越少。

    ……为什么天未亮时隔壁屋有了声响。

    狐妖老祖离开之前说过的话。

    城中百姓直勾勾的眼神。

    淑云家的卤水缸。

    ……广场中的这口锅。

    燕妙妙屏着呼吸望向那道人,见他执起一汤勺,慢慢从大锅中舀起一勺汤水,勺中还带上了一块白生生的熟肉。

    他手臂因特定的病症而不自觉地颤抖着,将那大勺送到自己嘴边。

    尽管动作有些艰难,却仍挡不住他脸上教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以天补我,则神明气净;以地补我,则强骨壮筋!”

    汤汁入喉。

    道人的两腮抖动着,放肆大嚼入嘴的那块肉。

    燕妙妙“呕”地一声,胃中返上了酸水。

    “师兄……”她颤着手,紧紧抓住身旁的人,眼圈泛红,脸色瞬间苍白得有些过分。

    “那锅里煮的……是住我隔壁的书生!”

    *

    上辈子燕妙妙旁听临床医学类课程的时候,正好学过这种会导致人体手脚震颤的疾病。

    或许从昨日起,“库鲁病”这个词就已经在她的脑海里种下了种子。

    而这巢州城中的百姓为何个个神魂不全、被狐妖轻易附了身……

    ——同类相食,会使得自身元气湮灭、魂魄分散。

    温敛缓缓转头,看向广场之上。此时人群争相扑向那中心的大锅,双手高举瓷碗,等着那道人一勺一勺将锅中的汤食分给众人。

    他见到昨日还同桌吃饭的淑云领着个子矮小的阿福,满脸虔诚地跪在铁锅之前,仿佛那锅中汤水是长生灵药。

    燕妙妙还抓着他的手臂。

    温敛强自压下心中的震动,长袖一挥,那铁锅便“嘡啷”一声翻到在地,锅中肉汤泼了半个广场,烫到了站在周边的百姓。

    阿福“啊”地叫了一声摔倒在地。可片刻之后却又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用手上破旧的瓷碗试图去舀落在地上的汤汁肉块。

    惊呼声中,腾腾腥热之气散尽,温敛分辨出肉块之下,埋着的数块人身所独有的骨骼形状。

    他将还在因恶心而颤抖的燕妙妙拢在怀中,一步一步踏上虚空,漂浮在半空之上到了广场中央。

    身前的姑娘曾是凡人,脚下跪伏的……亦是凡人。

    “……仙人下凡了!”

    “……是真的神仙吗?”

    “……狐仙大人又现世了!”

    “……仙人……”

    “……仙人……”

    温敛冷冷掠过底下或惊异、或恐慌、或狂热、或尊崇的人脸,眼中毫无波澜。

    他自小在仙山之中成长百年,见过凶兽狰狞、见过魔域险恶、见过妖孽骇人……却独独没有见过人世间的大恶。

    他隐下胸中情绪,缓缓开口:“你们可知……同类相餐乃六界大罪,死后魂魄湮灭,再难入轮回?”

    人声寂静片刻。

    再听见声响时,便是人群纷纷下跪求饶,痛哭忏悔萦绕不绝。

    “……求仙人救我们!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无知者无罪……”

    “……仙人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仙人大德,我还有孩子……”

    人声沸腾、广场喧闹,一如前夜的花灯节庆。温敛垂眸,他以为百年的清心寡欲已将他心性锻炼得无比坚定,可听着这众人的求饶卖乖、哭嚎辩解之声,胸中的厌恶之情却是一波接着一波翻涌了上来。

    仍将脑袋埋在自己怀里的姑娘忽然扯了扯他的腰带,幽幽叹了口气。

    “师兄。”

    燕妙妙抬起了头,脸颊依旧苍白,澄澈的水眸中露出些倦意。

    “我们走吧,”她抿了抿唇,“这事我们管不了……他们……他们也快死了。”

    ——修道之人奉行天道,不可插手人界事务、手中更不能无端染上杀孽。

    即便是如此大恶,他们也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何况此时几乎城中的所有人都已经显现出了库鲁病的症状,印象之中,临床症状显现之后,最多只剩三到六个月的时间好活。

    温敛轻抚了抚燕妙妙的发,只觉得周遭一切都浑浊腌臜,再不愿在此处多待哪怕片刻。

    他甩了袖,不愿再多说一句,当下便要离开此处。

    “燕姑娘!”正是此时,一个略熟悉的嗓音大声喊了出来。

    温敛回身,见到那为首的道人脱了脸上的面具,一张方正的国字脸全露了出来。

    “燕姑娘!温公子!是我!是我冯定邦!”

    燕妙妙探出头去,紧抿着唇看他,不发一言。

    冯定邦跪倒在地,疯狂磕起头来:“求二位仙人救我巢州啊!”

    “……救巢州?”半晌,待到那冯定邦身前的石板已染了半块猩红,额前血流如注之后,燕妙妙终于淡笑出声,从温敛的怀里站了起来,看向脚下众人。

    “怎么救?将你们一个个开膛破腹,把曾吃下去的骨肉一寸寸剔除出来吗?”

    “你们觉得这样……就干净了?”

    “你们……”冯定邦抬头看向燕妙妙,满脸鲜血、目呲欲裂,“你们是仙人,自然不知我们的万种苦楚!你当我们愿意如此?”

    他压抑着苦痛的嗓音悠悠飘荡在广场之上。

    “四年前,羌国入侵我朝,巢州城全民皆兵共同抗敌。可谁知敌军来势凶猛,将我城池足足围了一年!一年无耕种、一年无收成……你们可知道巢州城中曾遍地饿死骨、连颗草根也不剩?我们……我们不过是为了活命……”

    “战时或有逼不得已,”温敛开口,透出一股凛冽的寒气来,“那今日你们杀害过路书生,又当如何辩解?”

    冯定邦用膝盖挪了几步上前,狠狠咬着牙,唇边呲出了血。

    “……狐仙救了我们一次之后,本以为我巢州自此便得安宁。可却没想到羌国又趁狐仙离去,将我们好不容易重新栽种的田粟烧尽、一粒米都没留下!我们只能、只能再次以战死的亲友们为……”

    “……而当我朝战胜,巢州城却成了真正的人间地狱……没人有脸在那之后再活下去……你们可知羌国败退当夜,我们巢州百姓足足有三十人羞愧自戕!我只能换了书中经文、哄骗他们,说、说吃下这骨肉是天道所向……可以得道长生、修炼飞仙……”

    “在这之后,事情便越发不受控制……若不是迫不得已、若不是走投无路……”他猛地痛哭起来:“又有谁、有谁想做出这样的恶事,谁想如此活着?你们修仙得道、随心所欲……又怎么、怎么会见过人世疾苦……”

    呜咽之声遍起。

    燕妙妙转过头,看向远处还带着焦黑痕迹的城门,又看向脚下跪的东倒西歪的老弱。

    “我见过人世疾苦的。”她垂了眸,轻声开口,却没叫人听见。

    她那夜自然没对温敛说实话。

    那年两个孩子逃荒行走,怎么能不苦呢。

    可要如何说她曾为了一小块硬面饼,被两个成年人围着拳打脚踢。

    又如何说她曾试图躲避人贩子的追捕,抱着阿弋足足跑了一整夜。

    更如何说她曾亲眼见过同行的难民偷偷割破了自己兄长的喉咙,只为了能得到一餐饱腹。

    温敛说她年幼时怕黑——其实她不是怕黑,只是那时在漆黑的树林中迷路,让她回到了那三个月来萦绕不绝的噩梦之中。

    能说什么呢,众生皆苦,我亦如此罢了。

    她到了最后,终究也没再说什么,只是紧紧抓着师兄的衣角,不肯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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