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三日过去了。
这三日之中,在云贞的出谋划策下,温敛数次试图表白自己的心意,却尽皆未果。
温敛邀她赏月,她同他研究了半宿黄道十二宫的流转移动对于术法修炼的影响。
温敛邀她游湖,她同他探讨了雷法施行在水中是否会害死水中游鱼又及发生这样的意外算不算做杀孽。
温敛邀她看戏,她同他聊了整场据说是从话本子上看来的戏子与将军持续一生的兄弟情深相扶持的故事。
在听完将军和戏子之间着实亲密过头的跌宕人生之后,温敛觉着怪怪的。
他着实不大擅长这事。
热情的云贞接下了这茬,以她年老眼花为借口拉着燕妙妙,让她帮忙做些绣活。
云贞算盘打得很清楚,姑娘家在做绣活的时候最是放松,什么心里话都能套出来。
太过成竹在胸,便忽略了正捏着针头、对着绣花图样如临大敌的燕妙妙本人。
“婆婆,”燕妙妙不解,“您不是有个女儿吗?为什么要我来帮您绣荷包?”讲真,找自己店里的客人帮忙绣花……这事是不是也太过自来熟了点?
云贞面不改色:“老身的女儿也已过了不惑之年了,近年来眼神也越发不济,做不了针线活了。”
燕妙妙很想说自己也做不了针线活,但还没开口又被挡了回去。
“仙人同我说,燕姑娘你很擅长针线,时常帮师尊缝补衣物,老身这才腆着老脸来,盼燕姑娘能帮帮老身。”
这话倒是引起了燕妙妙的兴趣:“……婆婆您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是我师兄同您说的?”
云贞闻言,将自己五十年前曾救过温敛的事情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自己当年的少女情愫。
燕妙妙这边,一边生疏地依图样绣着手中的荷包,一边听着温敛五十年前的旧事,心中倒是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来。
自从穿书以来,燕妙妙虽然极力地融入了这个世界的生活,但心中也会时不时地冒出不真实的感觉。
偶尔夜半梦醒,她都会下意识地观察自己周围,生怕在这里的四十余年生活尽皆只是一场长梦。
而对于身边的人,甚至包括从小一道长大、她几乎当成亲弟弟、甚至是亲儿子养的南葛弋,她都并未完全交心。
她知道他们都是书中的人物,即便他们陪伴了自己数十年,可在她的潜意识中,除了她之外的所有人,都是这本小说里为了推动剧情、吸引读者而生的工具。
或许是太过喜欢这个世界,害怕剧情脱轨之后有可能会造成世界的崩塌,燕妙妙也一直恪守着自己女配的身份,除了在一定程度上撮合温敛和南葛弋这对官配cp外,从未做过任何脱离剧情框架的异常行为。
这个世界的规则和设定,燕妙妙也全盘接受——包括无尽的修炼之路、包括巢州城发生的事情、甚至包括温敛身上数量异常繁多的伤痕。
仙侠背景下的世界,遇到的未知数很多,她知晓剧情,更知道未来为了促进剧情,温敛和南葛弋两人会遭遇无数次的危险和重伤,她也一直试图对此保持着理所当然的冷静态度。
可当日在魔界见到南葛弋满脸鲜血,她仍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恐慌与愤怒。
可当日在冷泉之中见过温敛周身满布的伤痕,她仍然控制不住深夜去帮他疗毒愈伤。
如今听了云贞仔细诉说温敛当年重伤的细节,她的内心竟也隐隐有些心疼。这是她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身边的人,并不仅仅只是小说里的工具。
温敛的伤痕在小说中或许只是一个简单的背景设定,可是在这个世界中,每一道每一寸却都是他真真切切体会过的疼痛。
她突然觉得,自己过去好像太无情了。
*
两个时辰之后,云贞心力交瘁地找到温敛。
“仙人,我可能干不了这事。”
温敛凝眉:“怎么?”
云贞重重地叹了口气,瞧那神色竟是骤然间苍老了许多。
“我觉着,你们修道之人,和咱们凡人,的确是不大一样。”
“此话怎讲?”
“我同她说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女儿家须得抓紧光阴,趁着青春年少勿要误了姻缘。”
“她同我说她要问鼎大道,日后有千万年寿数,如今未到盛年,还说自己是个孩子。”
“我又同她说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寿命再长也须抓紧时机,若是失却机缘,便难以追回。”
“她同我说她术法练得极好,可凝聚彩云、重拼琉璃,还说若我有修不好的物事可以找她。”
“我再同她说阴阳相合是为天道,顺应天道同修仙飞升并不相违背。”
“她同我说大道本来无阴阳,我执着于阴阳相合是执念,还同我讲述了许久在红海隐居的广尧真君和昭云真人之间相知相守的情缘轶事,与我说男女结合是受兽·性·本·能驱使,不若同·性·相·吸来得纯粹。”
温敛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然后呢?”
“……我似乎被她说服了。”
失去队友的温敛:“???”
*
临了,云贞倒是还记得将哄骗燕妙妙绣的荷包给温敛。
温敛接过那只水青色的荷包,打眼一看,只能见到上边两团色彩斑斓的球状物。
“这……绣的是什么?”温敛眉峰蹙起。
云贞又叹了一口气:“据说是鸳鸯。”
温敛仔细观察半晌之后,勉强在那荷包的两个圆球之上分辨出了脖颈和脑袋。
他抿了抿唇:“倒是有些胖。”
“嗯,”云贞笑得勉强,“燕姑娘说莽山引天精地华、出天材地宝,所以养出来的鸟都格外圆润。”
温敛这厢刚将手上的荷包贴身收好,突然便感觉到一阵震动。
这震动来得极快极猛,竟差点叫云贞摔倒在地。
在震动开始的瞬间,一阵极浓烈的妖气侵袭入了镇中。
刚做完绣活的燕妙妙第一时间出现。
“师兄,似乎是殊途门出了问题。”
两人对视一眼,身形一动,转眼便出了客栈。
云贞手上持着拐杖,急急走出门去,视线紧跟着半空中渐渐远去的两人。
不知为何,她胸中陡然升起一个念头。
仙人此去,怕是再见不到了。
*
瞬息之后,两人赶到了殊途门前。
只见此时那灵秀雅致的洞窟全然没了初见时的模样,洞口碎石嶙峋、遍地玉尘,汹涌的妖雾源源不断地倒灌出来。
两人靠近之后,隐隐能听见雷鸣般的巨响和兵戈相接的金鸣之声。
避了尘土,刚往洞窟之中走了几步,两人便感受到这妖雾之中,破出了一道极为凶猛迅捷的魔气,携着穿云破日之势,自洞窟之中疾速冲出。
燕妙妙这边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朦胧间见到一个素白的人影突然朝自己扑来。
下一瞬,一股刚烈魔气从她身侧划过——而挡在自己身上的人,喉间逸出了一丝闷哼。
“师兄!”燕妙妙惊呼一声,立刻坐起身来查看。
——入目之处一片血红。
温敛咳嗽一声,嘴角喷出殷红。
“师兄……师兄……”燕妙妙心头慌张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手忙脚乱地便要扶他起身。
可温敛抬起头来,伸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递给她一个微笑。
“无妨。”
“怎么、怎么可能无妨呢……”燕妙妙喉间一紧,说出的话也磕巴起来。她伸出手朝他肩胛处摸了摸——沾了满手的鲜红。
再仔细一看,温敛背后的白衣已然成了碎片,层叠的破布之下,一道横亘整条脊背的血红伤口暴露在眼前。
那伤口极深,能内里露出森白的蝴蝶骨,正汩汩流出鲜血,外翻的皮肉被罡风烧得焦黑。
她颤抖着手,极力镇静下来,口中开始断断续续催动起法诀来。
片刻之后,温敛的周身开始泛起温暖的浅金色光芒。
原本还呼呼往外冒血的伤口止住了血,内里的皮肉也渐渐愈合起来。
——就是最外层被魔气直接伤到的焦黑部分,难以用仙门术法予以瞬时疗愈,只能待魔气散尽后慢慢愈合。
温敛伤势暂缓,坐直了身子。
虽然背后的伤口还在,但疼痛的感觉却降低了不少。
他感觉到周身还有温暖的灵力涌来,刚想抬头制止燕妙妙,却不期然对上了姑娘泛着水光的通红眼眶。
“你……”他反倒是不知所措起来,“……你怎么……”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来。
“师兄没事的。”他轻声道,伸出手来,去拽她仍不停结印的手指。谁知姑娘却紧咬着唇,硬是不肯松手,一遍又一遍重复催动法诀,试图治愈他身后的伤口。
就这么拽了三四次,直到温敛动了术法将她拦住,燕妙妙才从几近魔怔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都怪我,”她嘴唇颤抖,眼尾的红痕越发清晰,“都怪我。”
倘若她学艺再努力些,温敛便不至于因为她而受伤。
倘若她术法再精进些,便不至于成为旁人的负累。
自穿书以来,这是燕妙妙第一次感受到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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