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 太子亲自在书房招待梁九功,容歆到时,便见到梁九功坐在椅子上喝茶,而太子站在书案后弯腰忙着什么。
“姑姑回来了。”太子问候一句, 得到她的回复后便重新低下头。
容歆则是看向梁九功。
“容女官。”梁九功站起身, 冲着她一拱手, 然后看了眼她身后, 问道,“皇上要咱家将人带回,为何不见人”
容歆请他落座,施施然道“我这里还有些事没聊完,回头我亲自送棠舫主去见皇上,梁总管放心, 定然全须全尾儿的。”
梁九功苦笑,“容女官莫要为难咱家,咱家这条老命经不起太多的心惊胆战。”
“梁总管不放心便稍坐一坐, 顶多也就两刻钟的功夫。”
梁九功看向太子, 见太子殿下专注地做他的事, 根本不管他们说得事,只得无奈道“咱家不能离开皇上身边太久, 容女官说话算话, 稍后一定要将人送回去。”
容歆笑起来, “梁总管何时见我出尔反尔过。”
“容女官确实言出必行, 只是偶尔的一鸣惊人实在教人放不下心。”
梁九功无奈地摇头, 起身向太子和容歆告辞, 随后先行回去复命。
容歆还要等画师画好画像, 便也不急着走, 而是走到太子身边,看他在做什么,竟是这般认真。
太子的书案上,从前常摆着的奏折和书卷全都不见,如今他右手边两截画像对在一起摆放,正中间放着一幅太子的画,左手边则是正在翻阅一本书。
容歆没来得及注意书上的内容,只心疼地走到画像边上,边摸着画像边缘边问道“这好好的画像,怎么坏了呢”
太子站直,拿着书解释道“意外罢了。”
容歆看向太子手里的书,“这是您先前拿得那一幅吧您这是要自己修”
太子点头,拿起书翻阅,眉头轻皱,“这是临时寻来的,比我想象的要难。”
“术业有专攻,您何不等回宫之后,教匠人修复”
太子放下书,复又拿起中间的画,撕开,淡淡道“额娘的画像,我不希望旁人看见,再引出莫名其妙的事端。”
容歆手指轻轻抚上画中人的脸,眼中怀念,“没有人能代替她”
“姑姑。”太子看着只存在画像中的人,问道,“那个女人,容貌真的很像额娘吗”
容歆平静地点头,后又道“气质迥异。见过娘娘的人或自惭形秽,或心生亲近,未见过的,模仿不来。”
“那皇阿玛该是不会认错。”太子嘴角牵起,眼中却无笑意,“真可惜,我没能见到额娘”
容歆眼睛一酸,别开眼,对他说“殿下想知道娘娘什么,我都可以告诉您,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皇上也不行。”
太子嘴角的笑容真诚许多,“我知道,姑姑在意额娘,从来便以她为先。”
容歆抬头看着高大的太子,确信道“殿下,便是世间之人皆说您不好,皇后娘娘和我也一定会以您为傲,请您低头的时候,不要弯下腰。”
太子眼眶湿润,掩饰般地低下头,轻轻应了一声,“胤礽会的。”
容歆陪太子那他那幅画试验这修复,不到两刻钟,便有人来报,说是画师已经画好画像,她便暂且离开书房。
那画像,容歆只随便地扫了一眼,然后便卷起画像,叫棠婉跟她走。
两人来到行宫中康熙的宫殿,守门的侍卫进去通报,然后梁九功匆匆走出来,满脸欣喜道“容女官,您可算将人带回来了。”
“如约而至。”容歆将画像交给梁九功,指了指棠婉,道,“连同她,一并带到皇上跟前吧,我这便回了。”
“容女官且慢。”
容歆脚步一停,问他“还有事”
“是。”梁九功请她稍等,继而便转向侍卫,严肃交代,“将人严加看管起来,不可有闪失。”
容歆听了,眼神一闪,笑问“梁总管,棠舫主好好地,为何关起来”
棠婉眼巴巴地盯着梁九功,似乎希望他方才说得是假的。
而梁九功根本不在意她的想法,只对容歆道“这是皇上之命,咱家不知何意,容女官进去见过皇上,许是会知道。”
他说完,又将画像交还给容歆,抬手请道“容女官自行入内便是,皇上在等您。”
容歆神情平淡,没有忐忑也没有期待,拿着画像踏进殿内,恭敬地行礼请安。
康熙面无表情地放下正在批阅的奏折,问“问出什么了”
容歆语气公事公办地回答“据这位棠舫主所说,教她引导她如此的人,乃是一位郑五爷,是个商人。”容歆双手举起画像,“请皇上过目。”
“呈上来。”
殿内并无旁的宫侍,容歆便站起身,举着画像走到康熙身侧,将画像呈给康熙。
然而康熙并未去看,只接过画像随手扔在书案上,严厉地问“容女官可想过,你今日此举会打草惊蛇”
容歆依旧谦恭道“蛇已现,只管抓住便是。”
“可朕想要更大的蛇出洞。”康熙面上隐隐有怒色显现,“太子亦无远见,枉费朕对他寄予厚望。”
容歆垂头,手渐渐收紧,尽力平心定气道“皇上无所不知,听说园中棠舫主见到太子时做得事,难道不会如鲠在喉吗”
棠婉顶着那样一张脸,在面对太子时行勾引之事,如若康熙能够忍受,便是容歆从来没有了解过康熙。
而康熙便是因太子的顶撞恼怒不已,在知道太子来见他之前发生什么之后,怒意确实有所降低,可难以消除。
他便是真如容歆所说的如鲠在喉,心中却仍有更想要达成的目的。
“江南历来便是前朝余孽蚁集之地,朕数次南下,此番才借由此女寻到几分眉目,发现这天地会,如若不能一网打尽,有朝一日江山动荡,太子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
天地会
容歆不惊讶于民间会有反清复明的组织,毕竟这些年来,大清幅员辽阔的疆土中,一直便由民乱发生,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
她更惊讶的是,太子还在等消息,康熙却已经查到这样深的地方。
康熙对大清的掌控,实在已经到了可怖的地步,是不是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他一直在看着所有人的所作所为
容歆想起她想要跟太子说,康熙兴许也在等他的消息,可被太子岔开来
或许不是偶然
容歆双手覆在腹前,下意识便用手指去抠她的佛珠。
哪怕她不知道太子究竟是如何想的,可一定很难过吧
康熙分明可以清楚地辨明很多事,他却依旧任由从前疼爱的儿子在权力的漩涡和父子疏离中挣扎,太子那样聪明,也说看不清前路
容歆心疼到无以复加,轻声问“皇上,您还记得娘娘弥留之际对太子殿下的期盼吗”
只要保成健康长大
而康熙有多久没叫过“保成”了他如今只会疏离地叫“太子”。
“太子是大清未来的君王,他要比朕和其他人都更睿智冷静,朕才能放心将江山交给他。”康熙笃定,“敏儿若在,一定会明白朕的苦心。”
放痴人说梦
脏话在脑中过了一半,便因为多年来的习惯迅速换成另一个词,容歆冷笑,又在心里骂了一句“放屁”。
敏锐多思如讷敏,如果见到现如今的场景,只会更痛苦,她永远留在二十多岁,倒是省了面对面目全非的人。
容歆毫无情绪地说“皇上剖腹藏珠,奴才佩服。”
康熙左手撑在扶手上,微微颤抖的右手背在身后,缓缓绕过书案,边走边道“你不必讽刺朕,太子又何尝不是早已不信任朕”
因为不信任,所以再不会与他敞开心扉;
因为不信任,所以做事时会先使手段,而不是请求他这个皇阿玛;
因为不信任,所以才会认为他会像个昏君一样宠幸一个容貌像敏儿的人
“平心而论。”康熙背手立在窗下,“容歆,难道不是因为你们天然便站在太子的角度考虑一切,所以朕才会做什么都是错吗”
“过滤掉太子所有的不成熟和冲动,不过是纵容罢了。”
容歆承认,康熙说得话,有那么一丝丝的道理,可她还是想问“这是毁坏娘娘画像的理由吗”
那并不是单纯的画像而已,那是他们的寄托,是他们的思念,曾经的珍惜之物如今却能毁坏,实在显得许多的振振有词冠冕堂皇。
而康熙沉默下来,显然对于此事,他没办法辩解。
故而,立场便是,远近亲疏不可避免,没有人能真正公平地看待旁人,既然各自在各自的立场上都不认为自己有错,那么,便按照各自的准则行事,不必解释。
容歆收回手时,摸到袖子上的那根针,扒下来,用力使其从中间弯折,然后躬身道“皇上所言,奴才不能苟同,请恕奴才不得不告退。”
她躬身时,趁康熙仍然背对她,迅速抬起座椅上的软垫,将针自下而上插在软垫上便若无其事地起身,静候康熙恩准。
康熙并未回身,静静地站在窗口,良久,道“管住太子身边人的嘴。”
“奴才谨遵圣谕。”
傍晚的阳光照射下来,康熙的影子拉长至殿中,容歆告退时,故意退至影子的头部,状似无意地踩了两脚,这才离开。
康熙在容歆走后,依然站在窗口许久,只是肩膀微塌,看起来有些颓唐。
直到天色渐暗,梁九功在殿外请示是否摆膳,康熙方才回过神,道“点灯吧,朕还要批阅奏折。”
梁九功和两个太监入内,动作安静地点起殿内所有的烛火。
康熙走回到书案后,毫无防备地坐下,龙臀和龙椅亲密接触的一瞬间“嘶”了一声,立即弹起。
梁九功等人惊慌地问“皇上”
康熙忍住触摸地冲动,咬牙,“容歆”
梁九功离得近了,正好听到皇上口中的名字,心中下意识闪过不好的预感,嘴上却还是关心道“皇上可是有不适奴才这便去请太医”
“不必。”康熙面色铁青,命令道,“梁九功留下,其余人出去。”
两个太监不明所以,也不存心探究,径直退出殿内。
而梁九功也在皇上的命令下走向龙椅,一眼便见到明黄色的软垫上有一点红色,马上抬起软垫,看到背面的针尾
吾命休矣
容歆害我
咱家知道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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