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欢而散。
康熙大步离开, 容歆躬着的身体渐渐挺直, 忍不住自嘲她一个封建王朝的“奴才”, 竟然厚颜地用“不欢而散”这个词。
如此看来, 康熙确实是个有度量的帝王。
可容歆这次是真的生气, 生气到时隔两年,再一次撕开循规蹈矩的外衣, 说出挑战帝王权威的话来。
她不知道什么是“帝王术”,只知道孩子的成长环境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影响, 而这个影响, 目前显然是非正面的。
就算她设身处地的想, 康熙唯一的引路人是太皇太后, 没有父亲教他怎么做父亲, 他甚至比讷敏还小几个月,所思所想皆是以他的人生经历摸索出来的,但他将朝堂那一套代入父子相处, 实在是让人无法忍受。
容歆只要一想到那两个孩子会一步一步走向穷途,而她看过他们天真的时候,心口都疼
“容女官”
容歆听到身后有人叫她, 收拾起情绪,转身时已经神色如常。
她见是大阿哥身边的小太监小柱子,问道“你不在大阿哥那儿候着, 怎么出来了”
小柱子躬身行了个礼, 回道“小的是替大殿下给您带话。”
容歆一听, 问他“大阿哥说什么”
“大阿哥说请您有空去阿哥所一趟。”
这么客气的语气, 好像不是大阿哥平时的态度容歆莞尔一笑,对小太监柔声道“大阿哥原话是什么,直接告诉我便是。”
小柱子也才十来岁,见她十分温柔好说话,有些腼腆的垂下眼,低声回答“大殿下说,您若是不去,他、他便”
容歆眼神鼓励,“便什么”
小柱子一闭眼,咬牙道“便要告诉太子殿下,您送了他一箱子的物件儿,与宫中的皆不同。”
容歆确实每次都要亲自给大阿哥买点好玩的玩意儿带过去,而之所以没给胤礽带,完全是因为康熙想要给太子最好的一切,那个所谓“讷敏遗物”的拨浪鼓是他唯一能够忍受的。
也不知道大阿哥是如何知道的
且不说此事教太子知道了,指不定还真会闹脾气;单只他竟是学会威胁起人了,容歆心中便忍不住窝火。
不过容歆想起她离开奉慈殿时大阿哥的眼神,到底还是没有心生责怪,点点头,随意地应道“我知道了。”
小柱子有些着急,“小的还要去回复大殿下,女官您可否给个准话去是不去”
“不知何时有空闲。”容歆见他眼神更急,反而又说了句教小太监摸不清头脑的话,“叫他先去数雕花吧。”
她说完便离开,小太监有些跳脚,但好歹得了一句话,只能这般回去回复大阿哥。
容歆回到乾清宫,跟浅缃交代为太子殿下准备笔墨,然后便回她自己屋里去。
浅缃几人,这些年历练下来,在外头个顶个的都能独当一面,所以齐嬷嬷慢慢的也开始撒手放权,自己则是休养着,预备多活几年,好看着太子殿下成亲生子。
容歆进屋后,见她在地上练五禽戏,随口问道“您没听说太子与大阿哥打架吗竟还稳得住”
齐嬷嬷舒展身体,呼吸保持悠长,慢腾腾道“我虽未见过大阿哥,可咱们太子只是年纪小,身量稍吃亏些,旁的我是半点不担心的。”
“大阿哥被皇上罚抄书三十遍,太子只受了些斥责。”容歆见齐嬷嬷露出个不意外的神情,又补充道“不过太子自请与大阿哥同罚。”
齐嬷嬷停下,不解道“这是为何”
“我不与您说经过,您都知道此事太子不会吃亏,我虽不能在皇上面前明目张胆做什么,却不愿意任由他发展下去。”
太子不愧是讷敏的孩子,与承祜一样天资聪颖,启蒙时,往往康熙教导一遍,第二日再复习一遍便可融会贯通。
这样的太子无法不让人骄傲。
可原先他的聪慧皆在读书一途上便罢了,如今竟是将心眼儿使在了别处,此时只是小事,若任其发展,大了岂不是要不择手段
容歆将佛珠攥在手心里,“若是娘娘在,言传身教,我便不这般烦恼了。”
她手里的佛珠磨得咯吱响,齐嬷嬷叹道“慢慢来便是,咱们一心为太子,他是能感受到的。”
“话虽如此,太子非一般孩童,既然有今日之事,还是要教导一二的。”
申时,小太子上完今日的课程回到乾清宫,先由康熙考教过功课,又一同用过晚膳,随后才回到寝殿。
他一见容歆在,立即便加快脚步走近她,语气欢快道“姑姑,你交了宫权出去,以后便能一直陪着保成了吗”
“自然。”容歆笑着点头,随即指了指书案,道“不若今日,我先陪殿下抄几页书,毕竟是您自请的”
保成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不甚愉悦,很快又点头乖巧道“只要姑姑陪着保成,做什么我都开心。”
容歆问“不觉得扫兴”
“不。”
容歆心下微叹,面上则是笑道“也是,殿下年幼却勤勉,且颇有君子之风才未让大阿哥独自承担错处,想必不会不愿。”
保成听她如此说,并未吭声,容歆也不急躁,在一旁支使着宫女们为他准备这准备那的。
良久,屋内只剩下两人之后,保成低声道“不是什么君子之风,在奉慈殿,我是因为不想姑姑对我失望,然后偏向大哥。”
“我何时对殿下失望过”这一点容歆绝对是冤枉的。
保成嘴角禁不住上扬,“我现下知道了。”
容歆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脑,随后走到书案前,弯腰为他铺开一张宣纸,道,“我看您还是抄书吧,免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保成走到与他身量相匹配的书案旁,边拿笔边道“我先前生怕姑姑更喜欢大哥。”
容歆看他,问“殿下从何处看出来的我言行之中有这般表露过吗”
“保成看不出,只是想。”
容歆磨墨,继续问“从何处想起”
小小的保成背脊挺直,端正的握着毛笔,不急不躁地落下第一笔,口中则是道“今日大哥突然问我,平日玩些何物,我说没有,他便极得意。”
容歆恍然大悟,怪不得大阿哥今日那般带话过来,原来是从太子这里套了话。
而保成看到她的神色,问道“所以,大哥有,我却没有的东西,姑姑知道”
容歆一怔,敲了他的额头一下,“殿下这是知道我对你不设防,竟是还来套我的话了。”
保成也不去捂头,只执着地追问“是什么”
既然他已经猜到,容歆也不隐瞒,诚实道“我奉仁孝皇后之命,常出宫探望大阿哥,难免生出些亲近,可自你出生之后,我心有偏重,自然对大阿哥疏忽许多,心中有些愧疚,遂常备些物件作弥补之意,或是木剑,或是藤球”
保成没出声问为何他没有,容歆依然解释道“您刻苦勤奋,皇上又对您期望甚高,我不便将嬉戏之物带进来给您。”
她说这话时,脸上的笑容很敷衍,显然并不是特别认同,但因为保成自己也极克制,不说什么而已。
保成突然道“我不喜欢大哥,也不想跟他好好相处。”
容歆低头,见他刚写的这一个字,最后一撇重的都快没了形状,撇开眼,不在意道“不喜欢便不喜欢,我又没说什么。”
“可是我听得出,皇阿玛想要我喜欢,晚膳时,皇阿玛还因为我主动和大哥同罚而夸赞我。”保成说着,鼓起了脸颊,显然是有几分不高兴的。
今日这字想必也写不下去了,容歆拿下他手中的毛笔,放在笔架上,又拧了帕子为他擦手。
保成一直乖巧地坐着,见她要将刚刚写废了的纸撤掉,问道“姑姑,我该和大哥好好相处吗你希望吗”
容歆动作一顿,紧接着自然地继续,反问道“这件事很重要吗”
保成不解“难道不重要吗那为何自大哥回宫,屡屡听到兄友弟恭”
容歆将纸折好,也未丢,而是收在箱子中,再转回身时见他小小的手环抱在一起,小脸严肃地绷着,不由地笑了起来。
“姑姑”保成稍稍有些不满的叫了一声。
“好好。”容歆收起自己略显不尊重的笑容,坐在他面前,一副认真探讨的模样,“我今日确实有些情绪,可殿下知道是为何吗”
“难道不是因为我和大哥打架吗”
“当然不是。”容歆温柔地看着他,“不说兄弟与否,小孩子之间打架是常事,事后谁错处大便受罚多,殿下认为是这个道理吗”
保成并未犹豫,直接点头。
“那今日,殿下以为,确实是大阿哥错处大吗”
保成瞧着她的神色,撇撇嘴,不甘不愿道“倒也不全是,是我出言激他主动动手,我我当时便想教他挨罚。”他说到最后,头渐渐低了下来。
容歆也不说责怪的话,只问道“有没有想过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保成眼睛微微飘向右侧,不敢与她对视。
容歆了然,“看来是想到了,只是知道皇上一定会偏向您,所以不在意或者,难道以为受伤了,大阿哥的处罚便会更严重”
“只是罚抄更多书而已”
现在因为他们年纪小,确实只是罚抄书而已。
容歆深呼吸,柔声道“你知道你皇额娘是什么样的人吗”
保成瞬间注意力集中过来,追问道“姑姑,您快说。”
“皇上给你皇额娘的谥号,是仁字开头,她不拘于身份地位,无论是后妃还是宫人,待后宫中每一个人皆好,她的任何一个直截了当的处罚和斥责,没有人不服,因为她首先便持身以正。”
容歆的眼神渐渐悠远,“你皇额娘如果还在世,会希望她的孩子长成何种模样”
讷敏会在意自己的儿子守不守得住太子的位子吗她会希望自己的儿子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容歆重新看向太子,他眼中的茫然依稀可见。
“殿下,争斗无所谓,但你可以课业比大阿哥更出色,骑射武艺比大阿哥更高强,你们可以在皇上的考教中,在教武场上光明正大的争斗,不要使小计,不要将自己沦落到下流之中。”
“姑姑是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吗”
容歆点头,笑望着他,“殿下,心有朗风明月,便不虚人间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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