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街头的烧饼铺子热气腾腾,撒上芝麻粒儿香飘十里。方拾遗蹲在铺子上头的房檐上,鼻尖动了动,深深吸了口气,喃喃道:“还挺香……”

    鸣鸣睡了一宿,被捏醒后总算发觉不对,警惕地扫视四周,闻言忍不住啄了下他的手腕。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方拾遗笑吟吟地把它揣进袖中,提着剑跃下屋檐,周围人来人往,大人牵着小孩儿,老人佝偻着背,野犬互相追逐,看着再自然不过。

    就是这种自然更令人心头发寒。

    方拾遗很清楚——进城时,这座城池破败已久,满目灰暗,别说活人了,死人都只剩了白骨,整座城的住民只剩下一窝蜘蛛和飞虫。

    他似乎一时走岔,到了个生者勿进的地儿。

    现在身边这些“人”究竟是什么……他不敢贸然断定。

    “倘若是什么杀阵,四师叔应该要比我察觉得早。”方拾遗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眯着眼望向漆黑的天幕,“唔,总之,先不要离开客栈太远。”

    附近来往的人看了他一眼,可怜地扔上几枚铜板。

    方拾遗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重操旧业觉得有趣,托着下颔笑出声:“多谢多谢。”

    他长得好看,一时人来人往,收获颇丰,大家都来看这个风光的乞丐。附近几个真乞丐对他横眉怒目,他也当没看见,一只手随意揉搓着鸟脑袋。

    大师兄坦然坐在地上受着嗟来之食,还颇为得意不会有人撞见。

    可惜方拾遗的嘴可能被乌鸦啄过,刚想完,上头忽然响起个少年的声音:“哎,道友!你也是被拽进此境的吗?”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方拾遗人模狗样儿的站起身,数了数收获,留了几枚铜板,剩下的递给了瞪他许久的乞丐。说话的人跳下屋檐,急急凑过来:“你……”

    看清方拾遗的模样,杏眼桃腮的小少年一双眼瞪得更圆溜溜了:“你是……方拾遗!”

    ……

    人怕出名猪怕壮。

    方拾遗礼貌地露出微笑,细细打量了下面前矮他半个头的少年,注意到少年袖上纹着的方鼎纹饰,思忖着开口:“阁下是……药宗的人?”

    “是!”少年爽朗地一点头,笑得露出小虎牙,“我叫虞星右,药宗三弟子。我知道你,你是山海门的方拾遗,神交已久,可惜这几年到处跑,试剑大会一再延迟,都没机会同你切磋切磋。”

    方拾遗觉得这名儿有点耳熟,仔细一思量,忽然就想起了这位仁兄是谁——当年天生异象,药宗有个缺心眼的小弟子带着人上山放风筝给雷劈了,掉下去砸死一园子花花草草,忏悔书还发到修仙小报上了。

    是个人才。

    值得结交。

    方拾遗总结完毕,笑容便诚恳了许多:“虞师弟是怎么到这儿的?”

    “嗨,我也不知道。”虞星右纳闷地挠挠头,“前线传来捷报,师叔领着我们回药宗,途经此城,便进来歇歇脚。我半夜忽然听到阵奇怪的声响,爬起来发现我哥不见了,推开门走出来一瞧,就到这儿了。”

    方拾遗点点头:“我同你境遇差不多。”

    药宗好善乐施,悬壶济世,向来与各门各派交好,不仅在修界,在人世也开宗立派,收外门弟子,散布中洲各处,给寻常人号脉看病。

    方拾遗早就有结交药宗弟子的心思,当下也不脸红被撞破旧业的事了。

    “方师兄别担心。”虞星右看着比方拾遗还没心没肺,“我哥和长老一定会找到我们的。”

    “我忽然想起一事。”方拾遗摸出那把破扇子,“《十灵君散记》里记载过,一灵君体质特殊,常能沟通阴阳,一日打坐醒来,睁眼便到了几十年前,周围都是不认识的人,陌生的景致。一灵君险些没找到来路,过了三年,才回到现世,谓之以‘回溯境’。”

    没文化的鸟和虞星右一起茫然地歪歪脑袋。

    “简单说来,我们可能被拽进了过往,这是个似幻境、非幻境,似现世、非现世的地方,得小心不要迷路。”方拾遗还惦记着街头那家烧饼,走到街头的铺子前,用剩下的铜板买了个烧饼。

    虞星右嘶了口气:“方兄,你是不是饿狠了?这也敢吃……我看你袖里有只肥鸟,实在是饥肠辘辘,不如把它烤了吧。”

    鸣鸣咻地飞出来,追着虞星右啄。

    方拾遗低头嗅了嗅热腾腾的饼子,悠悠道:“味道不错。”

    他幼时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最美好的记忆大抵就是老乞丐要到了几枚铜板,给他买了个烧饼。他屁事不懂,馋且贪吃,又饿了两天,狼吞虎咽吃了一半,抬头瞅见老乞丐的那张臭脸,才想起什么,掰了一半递过去。老乞丐却一把拍开他的手,哼哼着道:“买了仨饼,我吃了俩,这个最小的给你。”

    小屁孩心思不多,放心地把烧饼吃完了,回头老乞丐就饿得爬不起来了。

    他回忆着往事,想,还是老乞丐给他的那个烧饼好吃。

    “这什么鸟啊,还挺凶。”虞星右逮住了鸣鸣,冲着胖鸟鼓鼓的肚子弹了弹,乐不可支。方拾遗看他们闹完,走到角落,冲虞星右招招手。

    虞星右跑过来,方拾遗冲他笑了笑,摸出张符纸,贴到烧饼上。

    金光一闪,那烧饼颤了颤,下一瞬,竟然尖叫起来,生出手脚,跳下方拾遗的手掌就跑了。

    虞星右:“……”

    鸣鸣:“……”

    “……”虞星右抖了抖鸡皮疙瘩,“这是什么玩意!”

    方拾遗遗憾道:“这烧饼还挺宁死不屈的。”

    虞星右鸡皮疙瘩抖完了,听到这话,乐了,刚要说话,忽然察觉不对:“方师兄,你有没有发现……街上的人都停下来了,好像在看我们……”

    方拾遗不确定地问:“你怕鬼吗?”

    “不怕。”虞星右纳闷,“哪个修士会怕那种东西?”

    ……还真有。

    方拾遗默然咽下话头,给萧明河留了点面子,抬起眼皮扫向长街。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城里霎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向他们俩看来。

    他坦然回看,目光在人群里逡巡着,忽然一凝。

    鸣鸣也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毛都炸了,刷地飞回方拾遗的袖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站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男人。

    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的此地,背对着方拾遗和虞星右,身量很高,静静地站在静止的人潮里。

    方拾遗略微一顿,脑中闪现了许久以前,他刚将孟鸣朝带回山海门不久后,半夜出现在床头意欲掐死孟鸣朝的那人——才刚想起,黑袍人便转过了头,面容罩在朦胧雾气里,眼睛是淡金色的。

    他心头莫名一突,没骨头似的腰背挺直了,望舒发出嗡嗡剑鸣。

    虞星右不安地按住了腰间的短剑。

    黑袍人淡淡扫了圈附近,目光扫过来时,一股恶寒从心底爬上,方拾遗眉头跳了跳,不着痕迹地挡在虞星右身前。那人的目光仅一停顿,隔着人群,似乎没发现两人,抬脚朝城外走去。

    虞星右冷汗都出来了:“我的乖乖,那位道友也是被拽进来的吗?怎么看着不太好相与。”

    方拾遗心想你可真是缺心眼。

    他道:“按照话本子里的大致走向,现下咱们若是跟着出去了,到明早尸体就凉了。”

    虞星右苦了脸色:“我不想在这儿……我哥怎么还不来找我。”

    “虞师弟在此等候吧。”方拾遗拍拍他的肩,从百宝囊里摸出一沓黄符揣在怀里,抬脚就跟了上去。

    虞星右愣了下,三两步跑着跟上来,“方师兄何必涉险?”

    “那人我见过。”方拾遗简单地解释了一下。温修越曾说孟鸣朝与他和山海门未来的一劫有关,这人又想杀孟鸣朝,实在叫他在意。

    这些不便与外人说,方拾遗诚恳地道:“我不保证过去会发生什么,你不如待在城里。”

    “得了吧。”虞星右指指那些突然变成人偶似的僵直不动的人,“这些东西看起来又好相与吗?”

    方拾遗回头观察了一下:“说不定会动。”

    他话音刚落,这些僵直住的人就动了,脑袋一扭,跟朵向阳的花儿似的,他们往哪儿走,脑袋就哪儿扭。

    虞星右惨叫:“方兄,你这嘴开过光吗!”

    “你不是不怕鬼吗?”

    “这些也不是鬼啊!”

    黑袍人对附近似乎非常熟悉,毫不停顿,缩地成寸,片刻便到了城外。

    方拾遗贴着在易先生课上用过的匿息符,给虞星右也塞了一张。两人远远地辍在后头,打量附近——四下荒芜,正是深夜,月光扑下来,砸在一地的冷硬土地上,溅着冷冷的光,随着黑袍人的深入,附近渐多了些鼓起的坟包,像是有孤魂野鬼在赶集会,随时要伸手请他俩下去作伴。

    方拾遗从前去绿水镇时,还会被童鬼闹出的动静吓一跳,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可以反过来把这些孤魂野鬼吓一跳了,不由摩挲着下颔心想:幸好掉进这儿的不是二师弟,不然那可真是……

    正想着,前方已经多了一片密林,里头鬼火幢幢,似乎眨着无数双眼睛。

    虞星右深吸口气,传音对方拾遗说:“今儿要是能活着回去,我肯定不给我哥添麻烦了。”

    言辞悲壮又恳切,方拾遗忍不住也想,这遭要是平安回去,他干脆脱离队伍,先回山海门去,第一个见到孟鸣朝。

    “我觉着这人可能是脱离此处的关键。”虞星右耍完宝,从怀里掏出个瓶子,倒出两枚丹药,自己嚼了枚,递给方拾遗另一枚,“我没什么本事,等会儿还得看方兄的,这是我大师兄炼的解毒丸,可解万毒,提前吃了,以防万一。”

    方拾遗:“你大师兄是……洛知微?”

    “对!”虞星右笑弯了眼,得意骄傲又神气的样子,很以他的大师兄为傲,“连师父都夸我大师兄医术造诣登峰造顶,不出十年,定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方拾遗心中一动,很想借虞星右去结交一下那位洛大师兄。岑先生的医术虽然高超,到底不是药宗弟子,倘若是药宗宗主抑或洛知微,说不定就有法子给孟鸣朝治病。

    他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前方黑袍人忽然停了脚步,四周朦胧升起了雾气,眨眼就不见了影踪。

    虞星右神色紧绷,对这雾气敏感:“不是一般的瘴气,方兄小心。”

    方拾遗点点头,他对危险已经很有经验,倒是颇为担心虞星右,于是将缩成一团的鸣鸣放到虞星右手里:“怕就盘一盘。”

    鸣鸣:“……”仅代老子问候您老母啾。

    两人小心地并肩在雾气里走着,望舒已经出鞘,方拾遗猜出那黑袍人已经发现他们了,但是为何只是放出雾气不出杀招?

    这么讲礼貌,当初对孟鸣朝下手可不迟疑。

    “对了,虞师弟,你……”方拾遗话没说完,嘴就合上了,脚步一停,往旁边摸了摸。

    走在他右侧的虞星右不见了。

    好在鸣鸣跟着虞星右,有着血契联系,方拾遗能感应到现下那一人一鸟应当没事。

    雾气似乎稀薄起来了。

    方拾遗小心地蹭上前,挪到一棵大树后,错开一点,视线落到了隐约的雾气中。

    前方是……数不清的妖族。

    密密麻麻,林林总总,一眼望去,大妖小妖,能为《千妖图鉴》再创贡献,出个十本八本的续集。

    这些凶残的妖族此时都露出本体,匍匐在地上,中间那个站着的人……也可能是妖,就是方才消失的黑袍人。

    嘈杂的声音响着,是妖族的语言,方拾遗听不太懂,断断续续听懂几个词,大抵是“人族”,“崽子”,“吃掉”之类的。

    果然妖族语言课上就不该偷闲赶论文的。

    方拾遗发挥想象力,艰难地串了串这段话:俩人族小崽子混进来了,咱去吃掉他们吧。

    他轻轻吸了口气,不由往后退了一步,背后陡然撞上个胸膛。

    方拾遗的眉心狠狠一跳,反手就要送出望舒,淡淡的药香袭来,身后的人一手环住他的腰,慢慢收紧力道,顺便将出鞘的剑按了回去。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凑得太近,那股药香便更浓郁了些。

    冰凉的气息拂在耳侧,轻轻的声音响起:“不要动。”

    那人说:“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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