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红色小巴车行驶在蜿蜒的山路上,因地形曲折不平而摇摇晃晃,时常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会散架。
周绾绾是车上唯一的乘客。
她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黑发披在肩头。腰背挺直,白衬衫黑外套,一条及膝包臀裙勾勒出纤细的腰肢,裙底下露出两条雪白匀称的腿,脚踩一双五公分的高跟鞋。
这套装备是闺蜜杨雅推荐给她的,二人一起团购,饶是如此也花了八百多,对于刚毕业的她来说着实价格不菲。
但杨雅说了,作为一个已经参加工作的人,回家可以吃泡面果腹,在外必须有两套好衣服,才不至于被人瞧不起。
杨雅已在外企工作两年,她的话肯定没错。
此时此刻,周绾绾抱紧了怀中的黑色公文包,望着窗外的风景深吸一口气,对即将开始的新工作充满期待和紧张。
路,越来越偏。
起初路边还能看见农家小楼,可渐渐的,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树林山野,以及近在咫尺悬崖峭壁。
当车辆又拐进一条更窄更陡的路时,她忍不住抓住前面的椅背,微微起身,问司机:
“李大哥,大舟山扶贫办还没到吗?”
司机姓李名大刚,她任职单位的唯一专用司机,长得方脸阔腮,嗓音洪亮。
他本来正哼着歌专心开车,闻言嘿嘿一笑,半偏过头。
“还早得很呢,再等一个小时吧。全程也就两个多小时,没出市,以后习惯就好了。”
两个多小时?
要不是自己接到的是正儿八经的政府录用通知书,周绾绾真担心自己被人给骗了。
这份工作待遇其实一般,扣完各项到手只有两千多,在繁华的华城市也就跟清洁工有的一拼。
杨雅在外企月薪已经过万,周绾绾和她一样学得设计专业,脑中冒出过投奔她的念头。
但是架不住母亲陈文雅喜欢。
陈文雅只有初中学历,身体还不好,打了一辈子的零工,如今在一家包子铺打杂,对于所谓的“铁饭碗”有着近乎执着的向往。
得知女儿被录用时,她特地带她出去吃了顿火锅,席间话里话外都是要她好好干。
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仿佛她不是去扶贫办,而是去□□。
出人头地有那么容易吗?
自己家里一无背景二无财力,怕是只能一辈子在基层打转,碌碌无为。
想到希望渺茫的未来,周绾绾忘记坐回去,抓着椅背双目失神。
泥路上闪过一个人影,车身猛地震了一下,李大刚心中大惊,急踩刹车。
小巴车骤停,周绾绾毫无防备,直接冲到第二排,摔得头晕眼花,好半天才爬起来,看着李大刚的后脑勺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李大刚愣在座位上,后知后觉地骂了一句。
“我靠!好像撞人了!”
撞人?!!!
二人不顾一切地冲下车,想查看情况。
山间才下过大雨,泥湿路滑,周绾绾一落地就扭了脚,疼得龇牙咧嘴,顾不上检查,一瘸一拐地跟在李大刚身后,来到车头前。
那里有一片小水洼,水洼旁丢着一捆翠绿的青草,青草周围有一串脚印,脚印的主人却毫无踪影。
李大刚拿起那捆青草看了看,一脸懵逼。
“人呢?刚才明明看见了的。”
周绾绾也很迷茫,忍着脚踝处的疼痛左右看了看,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猜测。
她咽了口唾沫,缓缓抬手,指着不远处的山崖。
“他、他该不会被撞下去了吧?”
这里高度将近十层楼,掉下去还能有全尸?
李大刚瞳孔颤抖,嘴唇哆嗦,往后退了两步,竟然一屁股坐在泥路上,捂着脸哭起来。
“呜呜,这下可怎么办?我上有老下有下,要是撞死人被抓进去,他们没法活啊!”
周绾绾这辈子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哪儿敢回答他的问题。
可僵持在这里也不是个事,于是鼓起勇气走向崖边,打算确认一下那人的生死。
泥路太滑,她穿着高跟鞋,惊吓未退,腿肚子不停打颤,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神经紧绷到极致。
当她离崖边只剩下一米时,李大刚突然喊了句。
“妹子,要不……”
“什么?”她停下,回头看着他。
李大刚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要不就别看了吧,赶紧上车走人。反正这里没摄像头,哪怕真死了人,谁知道是他们撞得呢。
但他也就是普通老百姓,这辈子只捐过钱没做过恶,根本没勇气说出口。
就在这时,崖底下传来动静。
周绾绾朝前走了一步,看见一个灰色身影在峭壁上敏捷攀爬。她还没反应过来,穿着丝袜的小腿就被人抓住,吓得惊声尖叫,以为自己即将粉身碎骨。
晃神之间,对方已灵敏地跃上山路,稳稳站在她身边。
抓小腿的手也收了回去,改为抓住她的肩膀,把扑向悬崖的她给拽了回来。
周绾绾心脏狂跳,大口呼吸,双手不自觉地抓着衣摆。
一股独特的清新气息随着九月的风涌进她胸腔,冲淡惊慌,渐渐平静下来。
李大刚看清那人,大喜,起身跑过来。
“你没死啊?哈哈太好了!”
那人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松开周绾绾的肩,抱紧怀里的小羊羔。
羊羔奶声奶气地叫了声,白色的毛上全是泥,嘴里也是。
那人将手指捅进羊嘴,从唇齿间抠出泥来,毫不在意地蹭在裤子上。
衣服显然穿小了,露出瘦长的手腕脚腕。
皮肤是小麦色,肌肉紧实,寸头,好似一头刚变成人形的小豹子,蕴含蓬勃的生命力。
他稚气未脱的脸上没有表情,冷冷的。
周绾绾小心地打量几眼,问:“你受伤了没有?我们送你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他摇头,开口说话,嗓子正处在变声期,声音沙哑。
“你们没撞到我。”
“没有?”李大刚摸不着头脑,“可我刚才明明感觉……”
“你们撞到我的羊了。”
他握着羊腿,眼神不满。
李大刚尴尬了一瞬,连忙说道:“我可以赔偿,一百块够不够?二百?”
他冷哼一声,“算了吧。”
少年朝前走去,捡起草娴熟地背到背上。
周绾绾呆了几秒,眼角余光瞥见地上有把柴刀,估计是对方落下的,捡起来追过去。
“等等,你的刀……啊!”
她踩进泥坑里,身体猛地往下一沉,脚踝与膝盖钻心的疼。
李大刚眼疾手快地跑过来扶住她,低头查看她的鞋,“哎哟,右脚鞋跟断了,你待会儿还怎么上班啊。”
她看了眼,可不是么,精致的高跟鞋实在适应不了此地艰苦的环境,整只鞋跟断下来,站都不好站,更别提工作了。
周绾绾拿着一截鞋跟无言以对,抬头看见前方的少年,下意识把柴刀往前递了递。
少年走到她面前,接过柴刀,目光落在她化着淡妆的脸上。
皮肤白皙柔嫩,瞳孔清澈明亮。
她就像一颗剥了壳,晶莹剔透的荔枝,即将被人丢进垃圾堆里,沾染一身脏污。
“你来大舟山上班?”
周绾绾嗯了声。
“老师吗?”
“不是,扶贫办的。”
“走吧,你干不了这份工作。”
“啊?”
少年没有解释,转身离去,抱着羊羔背着青草,瘦长的身影消失在草木间。
李大刚把拿在手里的一百块钱塞回钱包里,想到之前的画面,仍然心有余悸。
“幸好没有撞死人,不然我这一家子可就完了。那只羊也真是的,乱跑什么……”
周绾绾点了点头,看着鞋跟愁眉苦脸。
李大刚心道她先前没有撂下担子就跑,还主动帮自己查看情况,是个讲义气的人,便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妹子你别担心了,不就一双鞋嘛,大哥给你搞定。还有那小子的话你别往心里去,他这年纪懂个屁啊,胡说八道呢。”
周绾绾半信半疑,见时间不早,道了声谢,随他回到车上,继续行驶。
途中她一边揉捏自己肿痛的脚踝,一边看窗外,企图找到少年的身影。
可他就像山里的精怪一样,再也不见了。
如李大刚所说,半个多小时后,当路已经窄到快要无法行驶,视野里总算出现几十栋破败瓦房。
灰黑色的瓦,灰黑色的砖,灰黑色的烂泥。
村口一棵歪脖子树,树下两头大水牛。水牛尾巴一扬,噼里啪啦的拉出几大堆极具分量的天然肥料。
一群鸡在上面走来走去,搅得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
周绾绾在城市里住了二十三年,陡然遭遇这一切,几乎想扭头就走。
李大刚已是村中常客,不觉得不适,跳下车拿出手机对她说:
“你坐在上面等一会儿,我这就打电话给副主任,让他帮你弄双鞋。”
副主任?
扶贫办副主任吗?
上班第一天就让领导亲自给自己送鞋……谁敢这么作死!
周绾绾赶紧追下去,挡住他的手机。
“不用了,我能走。”
“真的?”李大刚一脸狐疑。
“真的。”
她深吸一口气,准备往前走。
不远处出现一个穿白衬衫黑西裤的中年男人,远远地看见她,眼睛一亮,小跑过来,气喘吁吁。
“你就是来报道的周绾绾吧?太好了,我代表大舟山扶贫办所有成员,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请问您是……”
“我呀?我是扶贫办副主任唐德才,以后你叫我老唐就行了。”
唐德才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憨厚的大白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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