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青年“嗬”了一声,仿佛看见什么新鲜玩意儿。
“你这丫头看着文文静静,嘴皮子还挺利索,胆子不小啊。”
周绾绾道:“我是在跟你讲道理。”
男青年点点头,摸着下巴上的胡茬,流里流气地笑了起来。
“我也喜欢讲道理,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绝不胡搅蛮缠。这样吧,昨晚大雨把村南边的矮墙冲倒了,拦在路上。村子里青壮年去田里放水了,留在家的都是老弱病残。你们扶贫办一心为百姓做事,不如帮帮忙,把那些石头挪开,怎么样?”
身为扶贫办的一员,帮村民做事自然不算什么。
可是周绾绾盯着他看了半天,忍不住问:“你是老弱还是病残?”
男青年嘴角抽搐,懒得跟她解释,白眼一翻走回院子里,丢下一句话。
“你们要是不去搬石头,下次主任来视察时我就告诉他,自己看着办吧。”
这么嚣张?
周绾绾目瞪口呆,下意识问唐德才。
“唐主任,这人是谁啊?”
唐德才半低着头,表情讪讪的。
“他啊,村长的儿子张振国。”
张振国。
名字取得倒挺大气的,可惜本人太不入流了。
周绾绾腹诽了一句,忽然想起那个少年,回头看去。
路边早已没了对方的身影,走得悄无声息,仿佛又是她的幻觉。
唐德才抬头望了眼天色,“走吧,咱们先去吃午饭,吃完再去搬石头,为村民把路面清出来。”
这是自己报道后的第一份工作,又有副主任陪同。
周绾绾没有异议,跟随他朝桂花嫂子家走去。
本地物质资源匮乏,交通不便,伙食想必不会很好。
进屋前她已做好了准备,但看到桌上可怜兮兮的几盘菜后,还是有点心酸。
一盘清炒红薯丝,一盘腌菜炒萝卜丝。
一小碗花生炖腊肉,便是她、唐德才,与书记一家四口的午餐。
饭也不好,水分太多,吃起来有股陈旧的霉味。
周绾绾端着碗,与唐德才坐在一张长木凳上,桂花与书记热情地招呼。
“来,多吃点肉,自家做的腊肉可香了。”
肉统共也就不到十块,她吃了他们吃什么?
周绾绾低头假装扒饭,心中已经开始惦记起晚餐来——她家小区外有家巨好吃的烤鸭店,希望下班回去还没关门。
唐德才压低声音说:“书记家里也不宽裕,这些饭菜算好的了。你委屈点儿,等下个月发奖金我请你吃大餐。”
接触得越多,周绾绾便越觉得这个副主任是好人,简直给她一种爸爸的感觉。
她爸爸在她出生前离家出走了,自落地以后,就由母亲独自抚养长大。
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她鼻子开始发酸,幸好书记家的碗又厚重又大,遮住她的脸,没人发现她眼眶红了。
午餐结束,唐德才向书记借了铲子铁锹等工具,又回扶贫办仓库翻出劳保手套和围裙,带着周绾绾去了村南边。
穿过几条小巷,一条泥路映入眼帘。
旁边的矮墙倒塌了将近四五米,无数碎石砖头堆在路面上。最要命的是,上午大概有人牵着牛从上面经过,稀里哗啦地留下好几堆,与灰黑色的淤泥混在一起,包裹住碎石,不分你我。
周绾绾才吃下的午饭差点吐出来,不敢相信地问:
“唐主任,咱们真的要清理这些吗?”
唐德才看着她白白净净的脸,心生怜悯。
“我来吧,你本来也没做过这种事,不擅长,在旁边搭把手就行。”
周绾绾大大松了口气,心底十分感谢他。
但是当他真的走进泥里开始清理,她又无法心安理得地站在旁边游手好闲了。
唐德才的衬衫溅满了泥点,裤腿与胶鞋上糊着牛粪。
他脸上的皮肤很黑,发红的黑,衣领下偶尔露出的皮肤却是白的,显然是因工作才晒成这样。
人家是副主任,尚能亲力亲为,她有什么理由偷懒?本来也不是娇生惯养的人。
周绾绾撸起袖子戴好手套,一言不发地走过去,开始搬砖头。
唐德才看了她一眼,赞赏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客套话,而是传授她干活的技巧。
“你别光手指用力,得靠手肘出力,这样才不会那么累。”
周绾绾按照他说得做,果然好很多。
碎石太多,清理起来很费时间,一晃一个下午就过去了。
期间张振国叼着烟过来看热闹,见两人累得气喘吁吁,幸灾乐祸。
“扶贫好,扶贫妙,扶贫呱呱叫!唐副主任,我代表全体村民感谢你们的帮助,再接再厉,哈哈!”
张振国走远了,但嘲笑声仿佛还在耳边。
周绾绾气得把石头往地上一扔,骂道:“简直不知好歹!”
唐德才习以为常,劝她。
“咱们做好咱们的工作,别管他。扶贫究竟是好是坏,明理的人心中自有分晓。”
眼见着天都要黑了,两人加快速度,紧赶慢赶,总算赶在李大刚来接他们时完成任务。
周绾绾用塑料袋装了高跟鞋,拎在手里,另一只手提着包走上小巴车,随便找了个位子坐下,累得近乎瘫痪。
唐德才在旁边揉手腕,李大刚看着二人的惨状,不禁笑道: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了?看来工作很多啊,还好小周来了。”
唐德才说:“那可不,小周是我的救星。”
周绾绾对他们笑了笑,扭头看向窗外。
天已经彻底暗了,山路更加危险。
树木变成一个个黑夜,宛如在夜间游荡的鬼魂。
小巴车亮着前灯,像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扁舟。
有句话藏在心里,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不想来上班了。
周绾绾做过心理准备,知道基层工作是辛苦的,可没想过会这么辛苦,还要跟牛粪打交道。
最重要的是,村民并不领情,觉得他们傻,当长工差遣。
这跟预料中的差别太大,毫无成就感。
再加上钱又少,不如另做打算。
一路上李大刚和唐德才都在聊天,周绾绾没好意思说,打算回去后再给唐德才发信息,商量辞职的事。
大概是归心似箭,回去的路仿佛短了许多,没多久就进市区。
唐德才先下车,特地叮嘱她回去用热水泡脚,免得感冒。
她点头道谢,心里五味杂陈。
小巴车抵达扶贫办,周绾绾告别李大刚,实在没力气挤公交,打车回家。
下车已经是深夜十点,烤鸭店早已关门,她累得没力气觅食,把脏兮兮的绿胶鞋脱下来扔进垃圾桶,换回高跟鞋,高一脚低一脚的回家了。
打开门,客厅里居然还亮着灯,程文雅趴在桌上打瞌睡,被开门声吵醒,看见她露出欣慰的笑容。
“绾绾,下班回家啦,第一天上班累不累?诶,你身上怎么……还有你的鞋……”
“妈——”
她可怜兮兮地喊了一声,扑进她怀里。
程文雅立刻知道情况不妙,抚摸她的头发,低声安慰。
“怎么了,是不是在单位受委屈了?有委屈跟妈说。”
周绾绾红着眼睛摇头,声音很小,闷闷的。
“没有,有点累。”
“刚去肯定会有点不适应,以后习惯就好了。”
程文雅目光下移,落在她的鞋跟上,“你鞋为什么坏了?衣服还那么脏。”
“下车的时候太急,摔了一跤。”
“疼不疼?受伤了吗?”
她继续摇头。
程文雅不放心,检查了她的膝盖和手肘,确认没有伤痕才扶她起来。
“快去洗澡换衣服,你吃晚饭没有?我留了点吃的给你,现在给你热热,洗完出来吃吧。”
周绾绾没心情吃,想拒绝,眼角余光瞥见桌上盘子里装得东西,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烤鸭。
她点点头,去房间洗澡,热水冲刷着身体,缓解了一天的疲惫。
边洗边在心里琢磨辞职的事,她还在实习期,没有正式签合同,辞职应该没什么影响。
但如何说服程文雅接受这件事,则是一个很大的难关。
这两天对方正在兴头上,突然告诉她要辞职,恐怕打击太大。
不如先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再提出来,这样会更容易接受一点。
在找到新工作之前,可以时不时向程文雅抱怨下单位,降低她的心理阈值。
不知为何,牧羊少年的脸突然在脑海中闪过。
他看起来十四五岁,身边这么大的孩子都在上中学,他却在山里牧羊割草,合身的衣服都没有。
算了,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世界上的穷人多了去,她自己都穷,帮别人脱贫不如帮自己。
打定主意,周绾绾换上睡衣,再次回到客厅。
谁知餐桌边多了个人,她的舅妈王芳。
两家人住在一起,已经十多年了。
这套老房子一百多平米,三室一厅,是程文雅父母,也就是周绾绾外公外婆的财产。
二老走得早,临死前见女儿独自一人养育孩子,没有正经工作,于是把房子留给她。
儿子也没吃亏,分得一套小商铺,与十万购房资金。
母女二人头几年过得还可以,不料程文雅三十岁那年检查出乳腺癌,没有现钱做手术,就把房子卖了一半给自己的弟弟,得到那十万现金,填补了手术费的亏空。
手术很成功,她幸运地活了下来,代价是从此以后丧失自由的空间。
她带着周绾绾住主卧,弟弟和妻子女儿占据两个次卧,客厅卫生间厨房都是公用的,时常需要排队。
起初两家人分开做饭,后来王芳嫌烦,用每月六百的价格雇佣程文雅当保姆,做一日三餐。
接着卫生也懒得搞了,多加二百,让她包揽所有家务。
这价格到市场上是请不到人的,但程文雅图方便,又缺钱,于是坚持干了下来。
“舅妈。”
周绾绾打了个招呼,在程文雅身边坐下。
王芳穿一件真丝睡衣,烫紫红色的卷发,纹眉眼线美甲一样不落,是个很赶时髦的妇人。
斜眼瞥着唯一的外甥女,她笑得阴阳怪气。
“哟,这不是咱们家的大公务员嘛,下班回家啦,今天为祖国做了什么贡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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