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江城冬雨不歇。何云远是被孟溪的电话叫醒的。
天色灰蒙,一盏墙脚灯投下了一室的光线。
他侧脸贴着枕头,半眯着眼睛,划开视频链接,声音仍未摆脱疲乏:“早。”
“尊敬的用户,2017年12月,小雪天,清晨5点30分,您的专属客服小溪溪在北纬36度为您提供独家唤醒服务。”
耳边响起特意放得低沉轻柔的女声,像有一根茸茸草挠着人的耳朵。何云远闭着眼睛笑,长长地叹息。
“起来啦,你不是要去实验室最后核查一遍?”孟溪切换回了正常的声音频道。
明明是某人睡前反复要求清晨叫醒的,此刻镜头里的他只是翻个身,仍赖在床上。
知道他的疲累,于是没作催促。
赖床的人终于又睁开眼睛,盯着画面里的她看。孟溪看见小窗口里的自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真丝睡衣的领子有点低。
“不乖。”何云远说。
她笑,把被子往上提一提。
“你在家只穿皮卡丘。回来了换这套,这套……有意思。”何云远目光炯炯,意有所指:“而且,难得享受到的唤醒服务,服务的层次有些单薄。”
“喂!”她可以想象他三小时后西装革履对着众人侃侃而谈的样子,而此刻,却是这么地……不正经。
可她又懊恼自己的毫无立场,只因这一面的他,是独属于自己的。
在某人的坚持下,唤醒服务延长了一刻钟,以“丰富层次”。
等他精神抖擞地起床穿衬衫,身在北方的姑娘把红红的小耳朵埋进了被子里。
湿冷的天里,腾炎科技园热闹得格格不入。
周汀汀下了出租车,也不打伞,帽子往头上一罩,飞快往园区门口跑去。
登记处的工作人员一边核对证件一边说,“开始有一会儿喽,坐我们工作人员的小车去声学实验室吧。”
周汀汀赶紧说谢谢。
灰蓝色调、充满科技感的实验室里,挂着腾炎胸牌的一个年轻的工程师正在介绍硬件设备,同时介绍了腾炎的语音算法全部是自主研发。
或许是知道部分观众关注的重点,工程师又补充说:“在实验室的测试过程中,我们会尽力发现算法中可提升的部分,研发团队会随之进行调整和优化。这一整套体系,是我们何总进公司之初开始建立起来的。腾炎在研发上的投入,是国内友商之最。”
周汀汀赞同地点点头,找到自己的同事问:“咦他们何总没来?”
同事凑近了跟她交谈:“一开始来了呀,你是不是又睡懒觉?他很nice哎,系统地介绍了他们的技术安全保障,把实验室的具体介绍工作交给他们的同事后才走的。”
据她们掌握到的消息,何云远和团队连夜奋战,这到最后展示环节,他本人倒颇为举重若轻。
周汀汀听了一会儿,收集够素材后悄悄退出去了。
自动伞撑开来,雨滴顺着伞尖蜿蜒出间断的曲线。周汀汀在园区内漫无目的地溜达。
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从五号车间出来,经过周汀汀身侧时,她闻到好闻的竹木屑的气味。
那个人行进的脚步声戛然而止,周汀汀只听到一声质询:“哪个部门的?在园区里为什么没穿工作服?”
“哦对不起,”周汀汀转身,“我是来参观声学实验室的,只是在路上走一走。”
伞抬高一些,得以瞧清对面的人,周汀汀楞住了。
何云远认出她来,“是《瞭望江城周刊》的周记者?”
周汀汀点点头。
“我们实验室不够吸引人?你半路跑出来了?”
“不是不是,我同事在全程记录,我有点晕车,出来透透气。”
“跑新闻的记者晕车?”
“下雨太堵了,走一点路刹一脚车,能不晕么。”
何云远说:“你如果想逛园区,可以跟着我走,园区很多地方不允许随便进。”
周汀汀跟上来,“何总,你今天好和蔼。”
这时才看清他蓝色外套外披着车间的白大褂,一手撑一柄黑伞,一手臂弯里夹着一段竹节,难得地戴了眼镜。
他说:“上回没认出你。估计你表姐同你提起过我了?你父亲帮过我的忙。”
何止提起,上次采访后周汀汀被方芷堵在家门口一顿教育。不过,何云远提的后半句是什么意思?
她跟上去,问:“何总认识我爸?我爸还帮过你?”
“你不知道?”
“不知道。”
何云远没继续说,转个弯给她指个方向,“前面是我们的陈列室,可以进。你需要取材的话去陈列室。”
“您往哪儿去?”
何云远指指隔壁一个仓库样子的厂房。
“我能去吗?”
周汀汀见他点头便跟了上去。
仓库虽是闲置的,依旧有严格的安保,需在门口登记方可进去。
何云远登记时,保安大叔接过他的伞,一边说:“何总,您要的刨子、钻子和砂纸在第一张工作台上放着了。”
何云远点头,“多谢。”
周汀汀也出示自己的访客证问保安:“师傅,这是什么屋子?”
保安狐疑地打量她。
何云远回头说一句:“没事,她是来访的记者。”
保安大叔闻言热情地打开了话匣子:“这间仓库放着闲置的小物件,平时他们工程师要捣鼓些什么小玩意啊,喜欢来这里。”
周汀汀环顾四周,这个看着闲置的仓库更像是一个工业风的工作室,有许多工作台和她也叫不上名字的小器具。
何云远将手下夹着的竹节擦净,在工作台边坐下,开始打磨竹木。
周汀汀隔着一张桌子坐着,见他撇下一屋子热闹,一心做着木工活,还真是偷得浮生半日闲。
她告诫自己不可打扰,可桌上的东西也看不懂,坐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何总是在做什么模型吗?”
何云远放下手中的工具,边检查光滑度边说:“只是做一点讨好我的助理的事。”
“哇,那你助理好幸福,上司一点架子也没有。”
何云远看她一眼,用关怀小辈的语气问:“做新闻的人,是不是有一种叫做‘新闻嗅觉’或者‘新闻敏感度’的东西?”
“您说的,是狗仔吧?”
砂纸打磨在竹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可以问一下您和我爸爸的渊源吗?”
在何云远木工活间隙的回答中,周汀汀拼凑出了陈年的信息。
何云远的舅舅是一位物理老师,在他上高中后辞了公职,和朋友合办了辅导班。
那年,李学中曾教过的一个学生报了他的辅导班,在一个闷热的午后,毫无征兆地从辅导班三楼的阳台上一跃而下。
辅导班停业,李学中遭受了来自学生家庭和社会舆论的多重压力,从事了半辈子教育事业的人几近崩溃。
事实是,那个学生的模拟考没有考好,一向严苛的家里说了几句重话。
上辅导课时李学中看了他的错题,悉心讲解之外多问了一句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事,他的成绩不该如此。
“我舅舅一直很自责,他觉得是自己的问话压垮了那个学生。所以不管学生的家长如何颠倒黑白,如何找媒体,如何要求赔偿,他一应承受,不去辩解。”
周汀汀了然,对于部分媒体而言,事件的传播价值比真相更重要。
也是那时候,方芷走进了何云远的生活,她的姨夫发表了中立克制的文章,甚至采访到了李学中昔日的学生,学生眼中的他,与媒体文章里“毫无师德”的形象截然不同。
“中立的报道在一定程度上是我舅舅煎熬内心的救赎。我一直很感谢你父亲。如今你的工作若有我能帮忙的地方,力所能及范围内,我会尽力支持。”
“啊没什么的,我爸本就是做写文章的工作的。”
对父亲而言举手之劳的事,他记了这么久,反倒使得周汀汀不好意思起来,“不过,你跟我姐,是因为这个契机在一起的?”
周汀汀斟酌着措辞,按捺不住对表姐感情生活的好奇。
何云远正在冲洗竹节,关了水龙头后,他取过一块毛巾,细细擦拭。他并不否认她的推断,只是回道:“过去很久了。”
“其实,别看我姐平常骄傲得跟什么似的,上次她批评了我好久,让我别写你坏话来着。”
“咳豁出去了送佛送到西。”周汀汀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又说:“我姐吧,在京城本来混得还可以了,突然又跑回来,弄得家里人都不大理解。而且她现在单身,想给她介绍优秀男生的人可不少。”
周汀汀觉得自己提示得够直白了,却没见到期待的惊喜的神色。
何云远见她就差把“你给点反应啊”写在脸上了,才说:“你姐一直是个明智有主见的人。浪漫主义的久别重逢在我身上并不适用。”
“可是她……”
“我方才分心在想,我要几点去接我女朋友的猫,几点帮我女朋友打理花园。”何云远将工作台的工具收好,忽而轻松一笑,“我的生活里,有了一个全神贯注去看顾的人。”
周汀汀被他笑容里专注的温柔晃到,唯一的感受是,难怪表姐迟迟没有move on。
月老任务失败,她难掩沮丧地回去找同事了。想着过年时再碰见表姐,还是得旁敲侧击地鼓励她展望未来。转念一想算了,表姐这么骄傲的人,才不可能承认自己陷在往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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