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真弥没有跟追田说半句话。
向来无话不谈的两人陷入了难得的沉默,而这种沉默恰恰来自于真弥单方面的赌气。矢泽真弥自认为已经算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但这几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却让她不得不心憔力悴,今天这场不欢而散的闹剧更是令她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虑之中。
身边的短发少女靠在椅背上闭着眼听歌,白色的耳机线从她的棕色发丝中蜿蜒到口袋中。她双手交叉翘着二郎腿,淡然的神情似乎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包括这起莫名其妙地开始又莫名其妙地结束的吵架。
真弥抱着书包,茫然地凝视着车窗外匆匆闪过的街道的热闹风景,脸被灼热的阳光照得微微滚烫。
这场冷战究竟是怎么开始的呢?
当追田近乎蛮横地把她从病房拉出去之后,她心中那点因为见到青梅竹马而悄悄聚集起来的喜悦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对好友行为的不解。她停在原地,咬着下唇望着冷着脸的追田:“五月......?”
短发少女沉默了一会儿,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有些难看:“你果然还是和八田保持点距离吧。”
真弥愣了一下,缓缓皱起了眉:“你是不是对美咲他们太过偏见了?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吧,美咲是个好人......”
“真正偏见的不是我,而是你!”追田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神情中带上了一丝愠怒,“你好好看看他身边的那些人!全是些黑社会!看那种浓重的煞气,全都是一些一言不合就可能大打出手的家伙!都说物以类聚,你怎么知道你所看到的八田美咲不是片面的?”
真弥张张嘴,追田却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是的,你是跟他从小玩到大,但是你所看到的只是作为你的青梅竹马的八田美咲而已!现在你们长大了,各自有了自己的生活圈子,一切都跟以前不一样了——说得直白一些,你真的了解过八田美咲这个人吗?”
若是之前她还有力反驳,最后这句话就是真正地直接戳中了她的痛处。
黑发少女沉默了下来。
无话可说。
完全无言以对。
经过周四所看到的事情她就已经有这种感觉了,如今更是直接被最好的朋友当作伤疤硬生生地揭了开来——她一直以为八田只是单纯地不爱学习而已,直到那天她才以一种默默无言的旁观者的视角看到橙发少年所隐藏的另一面。
赤红的火焰。凶残的暴力。见血的兴奋。
与她一直以来所看到的傲娇害羞的邻家少年根本就是两个极端。
在那之后她只是自我催眠似的欺骗自己,一遍一遍地欺骗说“他隐瞒你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久而久之她似乎也真的就那么认为了。直到追田五月将它明明白白地摊开,曝光在刺目的阳光下,就仿佛在嘲笑地说:看吧,一切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也就你一人在那儿傻乎乎地唱独角戏,哪知人家压根不把你当朋友。
追田并未察觉到她一瞬间跌落谷底的心情,仍然自顾自地皱眉道:“说真的,我总觉得八田没有我们看到的那么简单。你也知道我运动能力在全年级中都算很厉害的了,但跟他对视的时候我居然有种‘如果他想,我下一秒就会被他撕成碎片’的感觉。”
追田五月的直觉一向很准。了解实情的真弥知道她这次也没说错。
追田有些担忧地扭头看着她:“连我都如此了,你若是对上他肯定更加......所以你还是离他远点比较好。”
——五月是在关心你,你一直知道的,她是你最好的朋友。被欺骗只是你自己的事情而已,跟她没关系——矢泽真弥,你不能随随便便就迁怒,这样是不对的。
她默默地这样规劝自己,却还是忍不住狠狠攥紧了拳头。
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幅尴尬的情形。
真弥手臂搭在车窗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看向身边的追田。短发少女戴着耳机,神情安详,完全不受一路颠簸的影响,似乎已经陷入了沉睡。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继续扭头盯着窗外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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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真弥回到家时,矢泽父母并不在家。
偌大的屋子空荡荡的,毫无人气的空气中似乎带上了一丝冷意,让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踩着鞋跟蹬掉脚上的白色学生鞋,把一位病人送的绒毛帽拿下来挂在门边的衣架上,拎起书包向房间走去。拖沓着步伐经过茶几时余光一瞬瞄到了什么东西,她的脚步迟疑地一顿,接着猛地转过身,垂眸盯着茶几发愣。
茶几的桌面上放着一个褐色的信封。
信封的边缘微微带有皱褶,似乎是被什么人恨恨地使劲捏过,封口深深的指甲印清晰得出奇。封面正中央的黑色字体端正得如同电脑打印上去的一般,熟悉的名字倒映在她的眼中,让她的瞳孔微微刺痛起来——。
折原凉子,收。
妈妈在嫁给爸爸之前姓折原——或许是因为这个姓氏蕴含了某种异样的意义,除了几个比较熟悉的亲戚之外,其他的人均不知晓这一点。寄信的人是怎么知道的暂且不提,单是特地在已嫁为人妇的凉子名前再次摆上“折原”这个姓氏,就足以令人深思那人的别有用心。
不管怎么说,这封信是寄给妈妈的没错了。
——是那天妈妈手中的信。
从接到这封信之后她的家庭整个就变得不对劲起来,此时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褐色信封在少女的眼中却变得犹如地狱的恶魔。她咬着下唇死死盯着那封信,下意识伸出去的手在触碰到封面后触电般缩回,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微颤抖。
这封信应该是妈妈看完后匆匆扔在茶几上的,本身并没有暴露给她的意思。真弥站在原地挣扎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她深深吸了口气,闭了闭眼睛,伸出手,缓慢而坚定地向信封抓去。
......
“真弥?你在听吗?”
面前的碗被谁用筷子轻轻敲了敲。真弥猛地抬起头,睁大眼睛不知所措地望着一脸担忧的矢泽妈妈。
“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真弥张张嘴,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又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她顿了顿,缓缓摇摇头,嘴角扯出一抹笑来:“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医院的一些事情。”
爸爸不在家。这几个晚上都是如此。
他经常会在她即将上床睡觉的时候歪七扭八地回来,有时甚至是在深夜她已经睡着的时候推开家门,浑身散发着刺鼻的女人香水味;然后又在凌晨时大家还未起床时早早出门,一天也见不得跟家里人说上一句话。而一向爱管事的妈妈却对此反常的视若无睹。
若是前几天真弥或许还会对此感到不解、茫然和害怕,但现在——在看完那封信之后——她已经完全了然了,并选择对此继续保持沉默。
事情的真相无非就是那么简单,却让一家人之间产生了再也无法跨越的裂痕。
真是让人心堵。
之后她恍恍惚惚地将信封放回了原地,生怕妈妈回来知道她看过了这封信。接着她便一直呆在房间里发呆,等几个小时后妈妈叫她吃完饭才闷闷不乐地下楼,余光不出所料地瞥见茶几上已然没了褐色信封的影子。
“是吗?”妈妈对她的说法毫不怀疑,托着下巴想了想,“啊,这么说来你的确是参加了学校的义务活动来着。感觉怎么样?”
真弥低头夹起一块烧鳗鱼,尝了尝,便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水杯:“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妈妈的反应满是近乎夸张的惊讶:“诶?怎样的朋友?男的女的?”
“......原来妈妈你的关注点在性别上面吗?!”
“这很重要啊,从现在开始我就要一个个筛选女婿了,可是你对除了美咲之外的男生都不冷不淡的......”
“是个女孩子啦!可爱的女孩子!”
“啊咧?真可惜......”
“所以说到底在可惜些什么啊!”
笑闹间,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光景。真弥看着眼底下虽然有着憔悴的乌青,却仍然如以往一般轻快地调侃着自己的妈妈,心中一直压抑的心酸渐渐浮上了心头。
发生这种事,最难过的应该是身为人妻的她吧。
但是这个女人却不曾跟女儿多说过半句抱怨的话,甚至完全没跟她提起过这件事,仅仅为了不让她忧虑分神、不让她记忆中美好幸福的家破碎为空虚的泡影,便独自一人顽强地挑起家庭的重担,自己伤心时仍然温柔地抚平她眉间的波澜。
真弥想起之前的褐色信封上那一两点已经干掉的水渍。
曾孤零零地躲在黑暗中哭泣,灯光下却对着孩子强颜欢笑的人啊——
你的名字叫做母亲。
直到真弥洗完澡,坐在客厅一边拿吹风筒吹头发、一边看着晚间新闻,矢泽爸爸才迟迟回到家。
他刚一推门,一股浓烈的酒气就争先恐后地闯入她的鼻腔,在他歪七扭八地来到客厅时这种气味更甚。一向注重形象的男人难得喝红了脸,连脖子上的皮肤都如同烧灼一般滚烫。酒气和淡淡的胭脂味夹杂在一起,刺激着真弥的嗅觉感官。她迟疑地停下了动作,望着喝高的爸爸靠在鞋柜上喘气,心中一时五味杂全。
她正犹豫着该不该打个招呼,爸爸就拖拉着步伐,一步一晃地越过她向房间走去,一路上还打着酒嗝。在父母房间的门“砰”地一声摔上后,客厅中再次只剩下了吹风机“嗡嗡”吹着热风的声响。
真弥尴尬地坐在沙发上,有些难过的同时又松了口气。
接着,她又开始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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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时,映入眼帘的是透过窗帘缝隙投进房间的皎洁月光。
月光在地板上染上一圈清冷的光晕,冬末空气中未消散的冷意将脑袋发懵的少女稍稍冻醒了些。她揉了揉眼睛,撑着床坐起身,一手在床头摸索,抓过终端机定睛看了一眼。
——3:36.
白色的数字在黑暗中散发着柔和的光。
真弥发了一会儿呆,掀开被子,起身下了床,接着放轻脚步走向门口,推开了门。
房间外一片昏暗,睡了一觉的她却能清楚地看到物体的轮廓。她一出门就向洗手间走去,在经过父母的房间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房门开了一条缝。缝中透露出丝丝灯光。
房间中传来一阵压低声音的对话,语气激烈,似乎是两人在争执着什么。她听得不是很真切,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些飞快闪过的“小三”、“那个女人”、“出轨”、“离婚”之类的关键词。
似乎是说到了什么气愤之极的话题,妈妈骂了一句什么,接着传来什么东西砸在地上摔碎的声音。
真弥默默地站在原地,门缝中透出来的灯光在她平静到苍白的脸上洒下模糊的光影。她咬了咬下唇,沉默着转身,继续走向洗手间。
上完厕所回到房间,她像失去了重心一样摔在床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却失落地睁着眼睛,再也没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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