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整个人泡在水里面。
宋景和差人人送来热水,雨晴探着头打量这里, 福了福身后随口问了一句十安。
“十安住在书房里, 这会子不见她人, 不知道是不是偷懒去了。”书青跟她抬着水, 忽听见隔间里头有动静。
垂地的幔帐放了两重,雕花门上头的细缝都叫外面的光填满, 人从外间看, 里面是朦朦胧胧的,添了些许神秘感。
“我也不知呢, 好在西风苑中不止她一人。”宋景和笑道,眉眼弯弯, 宛如邻家的少年, 平日里少有用到她两人,回回也算客气。
雨晴便继续道:“十安是少爷从外面带回来的,怕是不懂咱们府中的规矩, 调.教便是了。”
要是有尾巴,此刻她的尾巴就该翘到天上去了。
“我自然知晓, 是以准备亲自教教她。”宋景和气定神闲道。
让她们放下水离开,他这才把幔帐撩起来,里面的水凉了, 宋三少爷亲自给她添热水。皂角搓出来的沫沫散了,空气里是一种淡淡的香味儿。
他早先用剪刀减去了十安前面长了的碎发,露出一双浅淡的长眉,指腹抚过那儿, 宋景和评价道:“若是描上茶黛色的眉粉,你这双眼睛便衬的更有神了。”
“瞎了多好。”十安恼羞成怒,把他推了一把。
于是那双剪子就到了她眼前,她没能忍住前一秒将眼睛紧紧闭上,结果就听见了宋三少爷的笑声。
“我吓唬你。我怎么会伤你?”他把十安弄脏的衣物脱了下来,温热的水漫上胸口,十安仿佛是个溺水的人,猛然大惊,手抓着沿边堪堪回了一点神。
“你这身上的伤口,没有半点是我打的。”宋景和忽略了她的挣扎,十安被饿了两餐,就算她精力充沛那也不是宋景和的对手。
他小心翼翼避开她脸上的痕,开玩笑道:“我顾及你,这些还是方才摘得。”
茶花的花瓣被他毫不留情的拔了下来,倾倒在水面,宋景和看她呆滞的模样,便又道:“给你留了件贴身衣裳,你还不满意?”
十安涨红了脸,白色的中衣入了水就半透明了,他说的这是人话吗?
如同把人杀了顺带着把人埋了,到头来竟要感激不成。
十安扭过头,把衣服拉扯着,宋景和这才言语和缓继续道:“我昨儿心情不好,连累你遭罪。”
他露出一抹笑容来。
“我今儿帮你洗一洗身上的脏污,算是你主子给你赔罪。”
话音落大掌就摁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拿巾帕擦洗她的脸。湿漉漉的脸庞盈盈如玉,慢慢染上绯红色。眼眶也是红的,突如其来的袭击总叫人不知所措。
“我不要你。”十安喘了口气打了他,花容失色,要不是身上湿了,这会子已经跳了出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
仿佛触及逆鳞,宋景和的笑意减退几分。
窗纸上映着屋外的芭蕉影子,日渐西斜。他将外衫脱了之后袖子撸到了小臂之上,玉带勾勒出劲瘦的腰身,而半挽的长发用竹节纹的簪子固定,半侧着脸庞时眼神微寒。
十安似发现了什么,换了个说法:“我自己能动手,不必你帮我洗澡。”
“男女有别,纵然你是主子,这么做高兴,但我是个下人,这般的的确确有辱你的身份。”
她讷讷道,浮动的水面上花瓣沾到了胸口,锁骨上的水珠在往下流。没有他说话,四四方方的空间里忽地就少了些许压迫。
宋景和在她面前闭上眼睛,讥讽道:“说的如此堂皇,其实不是有辱身份,而是有辱你的清白才对。”
瘦削的面上落了阴影,深邃的五官半边被窗纸滤过的阳光镀了一层浅浅的金色。线条流畅的小臂上青筋微现。
他闭眼给她擦洗,抓着她的双腕,态度强势。
十安干瞪着眼,水里的扑腾声音刺耳,渐渐地她呜咽说不出话。午后暖风微醺,书房那扇门紧闭,里面有水声,皂角的香味儿。
前面满架子的书,后面的小隔间里地板上都溅出了水。十安的长发已经被洗过一回,他用备用的簪子盘在头顶,那双杏眸里似乎也浸了这日的水,温温在眼眶里打着转。
柔软的身子从僵硬中成了任他摆布的木偶。
略显粗糙的手掌为她擦洗,宋三少爷依旧是闭着眼,不去理会她祈求的眼神,将她摁在边沿处,指腹摩擦过幼嫩的肌肤,肩胛骨上的伤也小心用水浇洗,但十安还是不住地瑟缩着身子。
“你有本事找人打架,为什么就没有脑子去逃跑呢?”宋景和冷笑,感受到她的颤抖,心里一恨,在上面用力一按,十安略带惨的叫声便出了哭。
手底下的水沾湿他的衣袍,宋景和鼻尖沁出薄汗,便轻轻打了她一下,呵斥道:“你哭什么?”
声音低低沉沉,这光线也昏昏暗暗,十安眯着眼睛,吸了吸鼻子:“你摸我。”
他闻言不觉好笑:“我摸你有违大燕律例还是伤天害理了?”
他这是才睁开眼,剥了中衣后她雪白的肌肤上还有其他的青紫,宋三少爷这才发觉,原来女人之间打架也是这样的狠。尽打脆弱的地方。
十安背对着他,肩胛骨上也有指甲的抓痕,看样子是扒了领口,十安一个人还在发抖。
腰窝再往下叫山茶花的花瓣遮住了,他指尖戳了那儿,她顿时就极为的不配合,扶着沿的手慢慢握成了拳头。
她眼前的景物被水汽氤氲,显得模糊异常。
宋景和不说话,她便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水声响动,十安陡然一惊,回头时就见他的手从花瓣底下收了回来,一双秋水眸子里晦沉的不像话。指尖上还滚着水珠,他好整以暇地在皂缘的擦了擦,唇色似朱砂层层点染。
“你你你……”十安指着他,话没说出下面一半宋景和抬了抬下颌。
她:“??”
宋景和莞尔:“带子要松了。”
青灰色的带子细细一根,腰间的愈发拴不住,他的视线流连在那儿,默了会儿,他手上的巾帕劈头盖脸砸在了十安胸口。
……
十安穿好衣服宋景和正在桌案前练字,侧颜安静,执笔的手修长好看,他也换了身衣裳,听到她走出来的声音,头也不抬,他提来的食盒就在一边的桌案上。
她搓搓手,把松松垮垮的衣物都打理齐整,头发半干,一张脸上红晕未散。
“这是……”十安小声问。
亏得书房里安静,宋景和听见了。
“我给你带的饭菜。”
他停笔磨墨,淡淡道:“大抵还是热的。”
十安便把食盒里的饭菜端出来,有一碗瘦肉粥,一碗酒酿南瓜,一碟子酱牛肉,一碟粉蒸肉。
饿了大半天,正逢要吃晚饭的时候了,她便专心致志对付这些。
宋景和的余光里都是她。
方才起的邪火被强压下去,披到腰的青丝在清浅的日光下像一匹锦缎。
十安一番席卷,还是吃不够。
人总要脸,她把东西都收进去,正要提一句去厨房的话,宋三少爷却指着她:“你坐下,这些不劳烦你。”
“少爷要读书,我去正好。”十安忍不住道。
宋景和却嗤笑:“我读书难道还怕耽搁这样一会儿?有心的人不在乎,无人的人才拿此当借口。”
他走近后十安就嗅到他身上的熏香,绣了竹叶纹的外衫碰到她的手,十安赶紧把手缩回去。
“你懂规矩了?”宋景和点了点她的眉心,嘲笑道,“真会装模作样。”
说罢他把东西带走,天上像泛起橘色的海浪,汹涌澎湃占据了西边的那一块,拢不住的光芒四散,散到他雪色衣袂上。
十安再一次觉得他是要飞升似的,赶紧捂着自己的脑袋,纠结了好一会儿整个人埋头在臂弯里。
……
话说宋景和将东西归还,从厨房带了几块用煮熟晒干的艾叶包裹着的红糖发糕。
厨房里油烟气息重,各房的小厮丫鬟多,他便从小路走。却在半途止步,藏身在假山当中。
微风徐徐,宋承和正从竹林小道不急不缓走出来。
也是一身白色的道袍,绣着宝相暗纹,绾了个道髻,鬓如刀裁,风华正茂。湖边风带着水腥气息,他望着镜湖上荡开的涟漪,吟过一首诗。
宋景和在暗处,有时候不得不承认,他这位大哥像是他的翻版,胜他几许。没有到令人望尘莫及的地步,是以常常伴随他的乃是妒忌。
自幼他住在乡下,并无父母关怀,有时要为衣食住行费心思,有的时候还要奔行百里请教大儒,但大儒将他闭之门外。
宋承和这个人却生来就一直锦衣玉食。
他是众望所归,而自己是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像宋三少爷如今的性子,费尽心机抢旁人的,算计旁人的,最怕的是丢掉原有的东西。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有能力抢回来,走一步要满打满算。
对十安那么暴虐,梦里头就在想,这人要是背叛该如何是好,他是杀还是不杀。
……
风里除却宋承和吟诗之声,一个突兀的女声将他打断。
那位正房夫人,宋家主母从林子里回来。
“母亲在我这儿为旁的人烧纸钱怕是不妥。”宋承和提醒道。
他眼里闪过一丝厌恶,岁月风霜摧残了秋氏的美貌,她仍道:“也不是旁的人,今儿是你二叔的忌日,他于我有恩。远在漠北的坟冢我是去不了,如今也只是……聊胜于无罢。”
她看着自己的儿子,半晌慈爱笑了笑:“你这么倔,听你父亲说当年是被他打了,一直记恨到如今。”
“我没有记恨,我是担心你这样要是被祖母发现了,要罚你。”
宋承和口不对心。
“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知为何婆婆不喜欢她的儿子。”秋氏惆怅道,拍了拍他的臂膀,“母亲跟祖母不一样,我只你一个儿子,所有希望都在你身上,你可不能让我失望。”
“听说你三弟在族学里常得先生们的夸赞,学问好,明年上场你可不能输了他。”
宋承和点头,笑道:“母亲说的是。”
那双眼里笑容有些变味,秋氏不大爱看,移开了视线后扶了扶自己繁复的发髻。
“他也算是您的儿子,自从他姨娘去世后,爹让您把他记在名下,可是您一直不肯。”
宋承和哪壶不开提哪壶,悠悠道:“我这弟弟确实聪慧,我并无把握。”
秋氏摆摆手:“你莫要如此,母亲知道你的。那个贱人生的儿子,他不配。”
宋承和勾唇一笑:“贱人生的儿子,为难母亲了。”
“你懂我才是欣慰。没有人能敌得过你在母亲心中的地位。”秋氏这般道,他俊朗的眉目像英国公,也像他二叔。
等她一走,宋承和轻轻一叹,忽觉得这人生就是个笑话。宋家的主母秋氏热衷制造这种笑话。
三弟弟要是贱人生的孩子,他又算什么
天高云淡,几行白鹭点水而飞。
宋景和在暗处听到宋大少爷自嘲的话,背贴着假山,凉意沁骨,放在怀里的红糖发糕却是热乎的。
一只手挡着脸,他悲哀的发现,如今早就记不起他娘亲的模样了,那画上的人已经离他很遥远,在黄土中睡了十几年。
不过大抵是温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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