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湖县的酒楼十之八九这后面的主子都是沈兰织。
如今太阳炽热,仆从打着伞为他这样, 两个人在巷口停车, 走至最里的门前他止步整理衣冠, 帽带垂在脑后, 他一身湛蓝的潞绸道袍上褶子一一要抚平,如此才踏入门内。
酒楼今日不营业, 掌柜伙计清了场, 沈兰织既已经来了,那门便合上。
厅内摆了棵开花的铁树, 一众摆设色泽暗沉,一旦入内, 未免有一丝压抑。不过窗口垂挂了几只青铜小风铃, 声音清脆,打破了这沉闷。
他径直上了二楼一个雅间,地上的竹簟上坐着一个人。如此季节雅间是背阴地, 外面更有浓密的树阴,绿光清浅, 影子支离破碎。
“大公子。”他弯腰拱手道。
宋承和丢了酒杯,睁眼看了看他,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吧。”
他眼底有淡淡的青黑, 夏日里穿着素白宽袖的纻丝道袍,乌发绾了个道髻,但用根剔透的竹节纹簪子固住,神色恹恹。
“这回来你这儿, 也未曾提前通知你。”他说,“因为没什么要紧大事,平湖县是你的地方,我只是想叫你做一件小事,无伤大雅。”
手上压着的一样东西移到他面前,宋承和道:“使些绊子,我弟弟在你这儿。让你经营三年,如今总算能看看成效了。”
“如果他信你,这小事轻而易举。若是他不相信你,你就自己想法子。”
他手下是一张空头告身,沈兰织这样的人,光有钱财其实有门路走。可惜叫人捏住了软肋。
宋承和低笑道:“你要杀他也可,但你若是有拖泥带水,我也不知你那位表妹该如何是好,毕竟怀了孕的女人不好伺候。”
沈兰织身子一僵,随即笑着俯首。
他抬眼时茶色的眼眸里清冷至极,
这几天大夫说他体内虚火旺,要好好休息,宋承和却日日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归根究底,不过是英国公那日同他说的话。
两个人算是父子,二十多年养育之恩,那一刹那宋承和想,这男人兴许发现了头顶的颜色。他说:“你母亲这些日子大手大脚,我便派管家跟着,府中的开销用度都记录在册。可那日高管家翻出了两本假账。追溯源头,时间甚至能追到你小时候随我到漠北的那会工夫。”
已经年老沧桑的男人眼珠子日渐浑浊,体态不必年轻时的矫健,站在他面前时嗓音都透着一股子的疲倦。
“整整五千两,全没了。入了随行一个副官的腰包。”
“后来这人战场上刺了你二叔一刀。”他叹道,“从后刺进去,二弟被抬回来的时候已经快要死了。我带了他的衣冠,全家都哭惨了。圣上追封他为平北大将军,但这人死了,我觉得这一点用也没了。那晚上我回去,你祖母跟你母亲眼睛都要哭瞎了。”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大抵说的便是他二叔了,后人享着他的荣光,他本人却什么都没了。
英国公转了个身,年纪一大身上的杀气也渐散,可眼神叫人捉摸不透。
他笑了笑,“我也杀的浑身是伤,却从没有看到你母亲那般伤心。”
宋承和面色不变,淡淡言道:“女人多愁善感,哪日若是我二弟死了,她们也定然会哭一遭。”
“你想你二弟死?”
宋承和摇摇头:“人会对陌生的事情感到害怕,死亡这一事避无可避。祖母早年丧夫,中年丧子,焉能不悲?而我母亲,你若是砸了她最爱的头面,收了她手中的管家之权,她能哭死。”
他冷静地与英国公对视,直到他避开视线,冲他摆摆手:“你这人的倔脾气也不知跟谁学的,找你说说话总是说到无话可说的地步。算了你回去罢。”
宋承和告退,路上皱着眉,那一日心情俱不佳。
他若是叫人戴了绿帽,奸夫已死,那他就折磨那个淫.妇,若是有子,就按在水里溺死。
他不敢想自己是什么下场。事情一旦做了出来,便总有叫人发现的时候。
思索几日,宋承和来了此处。
平湖县跟南都比起来地下天上,沈兰织甘愿窝在这儿,若说他没有野心宋承和觉不相信。三年前他抓了沈兰织的表妹,林娇娇。
少年人的感情纯粹,不撞南墙不回头。宋承和饶有兴致地看着沈兰织不远千里跑过来他这里求情。金银悉数奉上。
宋承和已经不缺钱了,一口回绝,该让他来为自己做事情。
沈兰织这样的商人最会权衡利弊,为了林娇娇甘愿做他的走狗。宋承和将林娇娇养在自己的宅子里,每每放他进来都觉得有意思。
林娇娇不喜欢这个沈兰织,却愿意为他对其虚与委蛇。
宋承和不近女色,林娇娇要的孩子也不知是谁的狗种,那日喝多了酒,随意指了个侍卫去,一夜被翻红浪。
第三日沈兰织与她情意绵绵,宋承和这厮觉得沈兰织可真可怜。
但他越可怜,宋承和便想将他利用到一文不值的地步。
人要犯贱,那也是活该。
……
“大公子既然吩咐了,我便尽力而为之。”沈兰织无奈一笑,绿光抖落在他那身湛蓝的衣袍上,一路过来晰白的脸上流了好些汗,面有薄红。
“只是我表妹怀有身孕,我想这回做完了能去看看她。我底下的药铺里有好些滋补的药材,女人生孩子是一件大事,身子亏损的厉害,我既不能陪着她,这些东西要亲手送过去。”
沈兰织拿帕子擦了擦汗,姿态恭敬。
宋承和便温和笑道:“我怎会拘着你不让你去看自己的女人跟孩子?”
“这件事到底看你如何,若是快,大抵能陪着她。我弟弟这个人,倒也是个聪明人。你要多加小心。”他叮嘱道,而后将那张空白告身收回。
做官之靠山,不外乎财与势。
沈兰织不缺钱,可势也叫他拿捏住了。
沈家这一代就他一个读书苗子,本是能顺顺利利往上爬,谁知道宋承和这拦路虎如此狠心不留情面。
从酒楼出来后沈兰织去了一家药铺。
匾额上写着三个字——回春堂。
他好笑,心里暗自想,宁寻善毒,向来是杀人多救人少。便是救回来了也有再次杀了的例子。他怎么好意思叫回春堂?
干脆叫长生殿好了。
药铺跟旁的家也无甚区别,里面充溢着淡淡的药香味儿,几个学徒在称捡药材,也不见一个客人。
“跟你家少爷说,平湖县沈兰织有事相托。”他从袖囊中取出一锭金,“这是路费。”
看到钱,这才有个学徒抬头,他收了起来,赶客:“知道了,少爷马上回来,你若是取两定,保准他明儿就来了。”
沈兰织摇头笑了笑,依他言,让随从加了一锭。
“照你们这般,我若是再加一锭他会今儿就到吗?”他开玩笑道。
学徒:“你不若试一试。”
沈兰织不缺这些钱,使了个眼色随从替他加了一锭,三锭金子光泽喜人。
“沈老板慷慨大方。”
几个学徒相视一笑,一人一锭抓在手中才朝药铺后面大喊:“少爷有人找你!”
沈兰织:“……”
宁寻出来时衣袍干干净净,怀里抱着一只小奶犬。小奶犬是黑背四眼,脖子上戴着金项圈。
他秀气的眉一挑,看到沈兰织这个人后淡淡点头,便算是打招呼了。
坐在看诊的桌前,宁寻问道:“来找我做什么?”
沈兰织握拳虚咳了几声,空气里的光尘细碎围簇着他,他摆了摆手,周边人便知趣地退了下去。独独那只四眼小黑狗冲他直叫。
宁寻从袖子里抓了一根牛肉干喂他,而后就任这狗跟肉干较劲。
“这回找你,是想毒一个人。”他抬眼问道。
沈兰织压低声音,把宋景和的底细托出来.
宁寻哦了声,末了轻轻笑了笑,灵秀的姿容如雪化开。他说:“这个人我还认识的。”
“你的朋友?”
他这就摇摇头了:“我怎会有朋友?”
“我那些朋友,抢着要为我试毒,这不就一个个没了吗?交朋友谈何容易。”
沈兰织心里嘲笑他,面上还是谦恭的姿态,问道:“这单子可接?”
“我一个做大夫的,此举未免伤天害理,滥杀无辜。”
宁寻揉揉狗头,不再多说一字。
沈兰织取下自己腰间的宝玉推送至他面前:“这是见面礼,出自红门寺的蓝田玉,雕工极佳,便是送到宫里也是一件珍宝。便先送给宁大夫赏玩。”
宁寻摸过去,手感温润,是鱼戏莲的样式。缀了茶黛色的流苏。
“是个逗狗的好玩意儿。”他点头,“我便先收下了。”
沈兰织也不大恼,早就知晓他这嘴上功夫,如今心里平静,一件身外之物,无甚可惜的。
走出去,他瞧着外面灿烂阳光,心头微微一动,表妹肚子里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如今是六月十一,孩子若是出生了,无论男女,全都叫一一好了。
他定会疼爱之如珍宝。
……
那边药铺里,宁寻眯了眯眼,外面的日光在西斜,已经照到他脚下了。怀里的小奶狗啃不了肉干正用四肢扒拉他。
宁寻摇摇头,将那玉收好随手把狗丢给他的学徒。
“这狗该杀了,脏了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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