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安咬着牙,不敢出声。
村里的联首一面让人别乱动,一面往县城里面去。
那儿围了不少人,窃窃私语。
十安背后是三少爷的胸膛,他如今面色不变,在她耳畔嘱咐她:“县里面的师爷要是查,咱们都得在里头盘问,到时候你若是说漏了嘴儿,可就是要去女监的。”
“一旦坐牢,你这般姑娘日后必然嫁不了好人家。”宋景和慢条斯理道。
他没有告诉十安除了柳氏外的人是怎么死的,可他如此做派,倒像是默认自己干的。
天朗气清,三少爷深色的眼眸里映衬着乡间质朴的小桥流水,也不知想了什么,末了抿唇一笑。
所谓多行不义必自毙,今日似乎都赶一块儿了。柳氏是他所谓,可其余又是谁呢?一举灭门,心狠手辣,若是今儿不来,岂不是太亏了。
宋三少爷替她紧了紧头上的绢花儿。修长晰白的手指插在如墨如云的鬓发里,收手时揉了揉她。
两个人所待的柿子树在一家人的院墙外面,宋景和爬下来,他那身绿绸的直裰半旧不新,仰头微笑,如此让十安想起从前秀才家的那个读书小子,清隽又显出少年风流。
“下来,我接着。”三少爷温语。
十安一闭眼,真就一口气跳了下去,草色的裙摆散开如莲,几瞬功夫沾染尘土。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末了面色苍白,抓着他的衣襟一巴掌就想下意识地打过去。他却一把握住女孩的小手,攥在手心里,皱眉道:“这么贪玩儿,到时候回去吃药可不准哭死。”
两个人这儿的动作惊的院里的妇人慌慌张张大喊开门,不远处有闲散之人赶紧过来支援。见是两个少男少女,稍稍放松了些许警惕。
太平村是散居的村落,没有什么大姓,里正跑过来时林夫子家的女人正端了碗水给十安。十安疼的眼睛溢出眼泪,比她抽筋时还要疼上百倍不止。心里暗骂三少爷。
但那股子气很快被他凉如刀刃的眼神给震住。
他小心地用袖子为她擦去眼泪,无奈道:“哭的这么可怜,伤筋动骨一百日,你这往后可是不能再爬树了,知晓吗?”
少年瞧着温文尔雅,待人也如春风般柔缓,里正跟他打了个招呼后问了姓名。
“在下宋景和。”
姓宋,五十好几的里正头花眼不花,度量他一番笑的极为客气:“可是陈家冲那边儿的?今儿真是的得见了,小公子一表人才,赶紧坐。”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英国公府上的庶子,就算是不受宠,也比他这个小村里正强。
“只是冒昧问一句,宋公子怎么今儿一早就来了咱们太平村了?”里正问他。
宋景和揽着十安,叹了口气道:“我原是想借林夫子这儿的孤本一抄,奈何婢女贪玩儿,又是本村人士,方才管教不严,落得这么个衰败样儿,还叫大家虚惊一场。如此是我的不对,我向诸位赔个不是。”
这般谦逊态度,让里正受宠若惊。
“哪里哪里,这是何家大丫吗?咱们都认不出来了。”他一提,村里有人救想起当初何家卖女的事情,卖到陈家冲的可就他家大丫了。
被认出来,十安憋着一口气,强装疼的不可自抑,眼睛一闭靠在了三少爷的怀里。三少爷身上的香是她熏上去的梅香。他身上的香囊也是十安拙劣的作品,那股子淡淡的味道此时仿佛有催眠的效果。
“大丫方才在树上?”里正一个激灵赶忙问。
宋景和见她装晕,掐她人中。
十安给疼的睁开眼,面对里正那急不可耐的眼神,硬着头皮点点头。
“她如今叫十安。”三少爷浅浅笑道,末了拍了拍她的脸颊关怀道,“十安你若疼的紧,先闭眼休息一会儿,待会儿我背着你走。”
他这态度可谓是宠溺了,旁观的若有所思,心里却笃定这两个人肯定情思绵绵不断。
联首去县衙的这段时间里面里正则集全村人在村里晒稻的场上问话,即今儿来了什么陌生人,家里谁谁出去了。
陌生人的话大抵就宋景和主仆两个人。
长了眼睛的只能看到两个无辜的面孔,宋公子还是个读书人。百姓心里,读书人如今都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凭着那一张脸,谁也不大愿意往杀人灭门的恶徒身上靠。
“林夫子今天不巧出门去了,宋公子若不然先回去?咱们村现下出了事情,可要小心。”
宋景和颔首,拱手道:“若是有任何需要,我们便来,这光天化日之下出此恶毒之事,本村人人有责,我虽是来拜访林夫子的,可遇上了,也在所不辞,愿尽绵薄之力。”
说话之冠冕堂皇,十安都胆战心惊。
宋景和与十安平安归来,一路上他确实将人背着。十安伏在他宽阔的肩上面,两边小道上面不如春季时的泥泞,踩在上面似乎格外踏实,田间地头雾终于散光了,总是隔个好远才会出一颗树,歪着脖子指向远方。
他领口处搭着十安的下巴,十安瘦瘦的,下巴也尖尖的,挨在皮肤上面,湿热的呼吸也扑来,只往里面钻,平整的白色领子叫她蹭皱了。
“还疼吗?”宋景和问她。
十安痛哼了几声,想咬他。
“少爷为什么不接住我?”十安的声音愈发软的没力气,说的他耳根那儿痒。
三少爷低头看路,声音微沉:“靠人莫若靠己。”
十安在他背后抽泣,腿那儿大概是要断了。三年间她就受过这样的疼,今儿算是还给她了。
“我腿要断了,就没法子给少爷煮面洗衣服了。”十安捂着眼睛很悲伤。
宋景和扯了扯嘴角,想起上一回看她跟鹌鹑一样洗衣服,手总是想缩,这回断腿不必洗衣服,怕是高兴还来不及。
他便道:“这些事情你不用再做了。只是近期,或有衙役上门,若是被问话,记得实话实说。”
庄子里六安回来了,见到十安这副惨状大为吃惊,赶忙问明缘由。他生的高高壮壮,细长眼睛透着一股精明,但十安跟他后面三年,晓得他最为护短,是以那哭声就没止住。
六安要接她,宋景和看了自己这小厮一眼,半晌挥开他的手,嗤笑:“她爱哭,不能惯着。”
一边说一边将人背到她的耳房里面。
十安的房间布置的很简单,掀开半旧的帐子把人往床上一放她就缩成了一团。宋景和终于能从正面看她,
她脸白生生的,如此瞧着,又病又弱。
“去把村里的黄大夫喊过来。”他吩咐道,六安不敢耽搁,立马跑出去。
屋里只余三少爷和她。
宋景和替她擦冷汗,摸到她的小手,冰凉。
平日不曾服侍过旁人的三少爷今日因着十安这小可怜模样,替她脱了鞋准备塞到被褥里。那双小脚还没他手大,依然是冰冷的。
他捂了下,抬眼撞见她惊恐的神情。
十安见自己的脚被他抱在怀里,脑子里又如地崩山裂了一样。
“啊啊啊啊!”她大叫着一动腿,顿时剧痛袭来,眼泪滚出眼眶,只得抓着被子一口咬下去。
“你不能碰我的脚。”十安缓过来跟他说。
宋三少爷却是取过她屋里的冷茶冷水洗手。少年木着一张脸,侧颜安静冷淡,余光瞟向她这边,讥笑:“狗咬吕洞宾。”
十安张着嘴,心想怎么有这样的人。
她憋住眼泪顺便也闭上眼睛。
宋景和用帕子擦手,见她细长的眼睫上挂了泪,想笑。摸她的脚也不过是好奇而已,小又纤瘦,软绵绵的。
这回却是苦她,宋景和认了。
何家满门被灭,他虽不出手,但到时候县里的师爷要来审理,他们两个人都有嫌疑。柳氏三天前来庄上,十安与她发生争执。三日后,何家全部丧命。十安有嫌疑,杀人动机是现成的。到时候,若是官员图省事,兴许她就得当这个替罪羊。本朝子女弑父母,处以绞刑。
只不过大兴的知县已经在这儿待了六年,算起来今年该换人了。据说是个新科进士,这种新官儿论起来初时都有一番雄心壮志。
宋景和眸色愈深,半晌,翘起唇角,淡淡的阳光照过方格窗儿,他把帕子搭在一旁,推门而出。
……
村里的黄大夫祖辈都是扎根在此,平日多住在县城里面,村里面的地都用来种药材了。今日他坐馆,来的是他的小儿子黄如冰。
从地里赶来匆匆背个药箱,在六安的注视下他说:“十安姑娘这是腿摔折了,她还年轻,接起来能长好。只是这段时间耽误她做其他事情了,这几天下地是决计不可能的了。”
六安点头。
黄如冰给她接骨,三年里十安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哭的多。
到天黑,她饿的睡不着。六安这次回来是请长假,宋景和的奶娘就是他母亲,病的更重了。
这里十安躺在床上唇干的起皮。
望着帐顶,她想,这回若是撑不过去,她就得瘸一只腿了。在心里面数了三声。她饿的实在受不了,弯腰起来,扶着凳子慢慢蹦出去。
她披着自己的厚袄子,先喝水,得了滋润,终于不再如火烧的那般难熬了。
风吹的檐下灯笼忽明忽灭。
她喘着气想去厨房看看,近了才发现那儿亮了橘黄的灯。
破了洞的窗纸上映了个少年的身影。
她蹦出来的声音惊扰了他,那门里走出个人来,西瓜灯照的他眉目格外雅致,像是画儿上的人物。
只不过他手上还拿了把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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