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011慕少艾番外:旧事(上)

    此前,慕少艾曾医治过许多病人、伤患,但,在这其中,谢道渊绝对是最为特别的那个。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就是在那个时候相遇的,乃至于听过慕少艾讲述过去的剑子仙迹,都以为,他们那碰瓷儿似的相遇,应当是初见。

    可只有慕少艾知道,……不,应该说,如果谢道渊自己不知道,而那个人已经确切的死去的话,那么……就只剩下慕少艾知道了。

    窗外风雨飘摇,慕少艾从成沓堆砌的医书中抬起头的时候,恰巧案上的医书被溅上了一湾雨水,他赶忙用袖子去擦,一道闪电撕裂天空,映照出道者颈侧的伤痕,还有衣角的纹饰。

    带给他莫名的熟悉感。

    窗外的雨,也就像半年之前,他游历到已经分裂的界海,西北十酋的那个夜里。

    那时,也刮着同样的风,下着同样的雨。

    在暂住的某个小巷,一个破败的小院儿。

    年久失修关合不了的窗外飘入连绵的雨水,将他新拟好的药方打的透湿,墨色的字迹蜿蜒模糊,一道突兀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响起,轻重也无规律,带起深浅不一的回响。

    这个人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慕少艾听着这脚步的节奏,这样想着,但那是那个人的事,他没打算出去看看,因为,这条巷子里也不止住着他,那个人,也未必是来找他的,更未必是来求医的。

    “砰——砰——砰!”连续的三声,有人以非常缓慢,但均衡的力道,叩响了慕少艾的门。

    很平常,却又似乎透着说不出的古怪,慕少艾微挑了眉,有些疑惑的看向了门的方向,等来的却是久久的沉寂。

    待慕少艾将桌子挪了个位置,重新拟草药方时,门外又响起了“砰——砰——砰——”的三声,慕少艾抬头时有了警惕,“谁?”

    又是半晌沉默,在慕少艾以为只是有人敲错了门时,外面却传来一道沉沉的声音。

    “看诊。”

    那声音穿过无数砸落在地的雨幕,显得有些模糊,但慕少艾分辨出,那似乎是个青年男人的声音。

    “吾听见阁下的脚步声,虽身体有恙,但应是长年累月所致,应当并不急于一时。”慕少艾感受到了一种莫名危险的气息,眼神沉了下来,“夜里不看诊。”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门外的人声音有些压抑的沙哑,“不是我。”

    慕少艾闻言,微微眯起了眼,恰时狂风忽起,直接吹倒了那扇与窗一样年久失修的门,门板摔在地上,甚至因为过于破旧,边角出还裂了几块儿,直接被急流的雨水冲走。

    “……”

    这次轮到慕少艾沉默了,直叹苍天不公。

    房东害我啊!

    一声电闪雷鸣,闪耀的白色电光照亮了夜空,一身杏色衣衫的药师看向门外,门外之人严严实实的裹在一袭黑色的斗篷里,看不清面貌,只露一双手,带着宛若被火焰侵蚀过的伤痕。

    而那双修长可怖的手中,似是拘着一道仿若天边月华般的白。

    慕少艾不真不切的打量了许久,才看清,那也是个人。

    “阁下是要吾为他看诊?”

    “是。”

    裹在黑袍中的人低低的答道,却并没有带着伤患前进一步的意思,该警惕的分明应该是慕少艾,可他却似乎对慕少艾带着说不出的防备,态度怪异,问,“你是慕少艾。”

    他的提问,也不太像问,更像是看见正主之后的确定。

    “吾以为,阁下应该是确认之后,才会找上药师的门。”对方引人不快的态度,反而让慕少艾压下了负面的情绪,产生了一丝好奇,“阁下是带人来看诊,但……却好像不太希望我……”

    “接触病患。”

    黑袍之下的人闻言,有些顺理成章的接的话,“所以,吾才会找上你。”

    “你是要我……治疗时,……不看他?”慕少艾一瞬间就猜到了他的意思,却正因为猜到了,反而有些愕然,于是,当他看着那个裹在斗篷里的人时,就像在看一个神经病,“为什么?”

    “他患了重病。”对面的人将那抹白拘在怀里,微微抬起头,斗篷下有些苍白的下巴显露在慕少艾的眼前,然后,慕少艾错觉般的看到了对方一瞬即逝的笑。

    “什么病?”慕少艾问。

    “无心无情的绝症。”

    “……”慕少艾看着那个人的眼神已经不是“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了,而是确实就在看一个神经病。

    “所以,有一个人心甘情愿的献出了自己的一颗心,为了他。”但对方浑然不觉似的,甚至在慕少艾看神经病的眼神中,取出一只方形的盒子,上面的机关自己转开,显露出其中被层层包裹着的物品。

    一颗鲜红的心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单独形态,兀自跳动着,慕少艾一时惊骇到说不出话来,却在心底隐隐产生了某个念头。

    却在一瞬就被看穿。

    “你刚刚,在想从我这里抢走他?对吗?”那个人似乎并不在意,反而郑重其事的道,“可你不是我的对手,救不了他。”

    黑袍之下的人转而将盒子抛给了慕少艾,然后带着说不出的意味,轻轻笑了一声,提醒道,“我要你,为他换心……”

    慕少艾已经几乎以全然敌意的眼神看着他了,“如果吾拒绝呢?”

    “经历挖心之痛,他才有可能活下来。”

    对方浑然不在意慕少艾的眼神,抱着白色的身影走进了破败的小屋,轻柔的将其放在房间中唯一的床榻上,为其整理衣服时的动作温柔、亲昵、眷恋的就像是面对自己的情人,这个不知是突发奇想还是确实的认知,让慕少艾一瞬间感到有些恶寒,他刚想继续说点儿什么,就见坐在床边的男人转过了身,正对着他,“虽然,吾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如何容纳第二颗心,同时拥有两颗心脏会怎样,但是,你是慕大夫,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吗?”

    “而且,你一定会尽全力保住他的命。”

    “但……若是连你都不愿救他。”那一双凉薄的唇在闪烁不定的灯火下勾勒出极尽幽微的笑意,像是一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的恶鬼,“那他,大概很快就会死了。因为——”

    “我会杀了他。”

    慕少艾刚看到失去了黑袍之下遮掩后,床榻上垂下的一角明显纹绣着道门风格花纹的坠饰,就见那黑袍的男人伸手,扼住了床榻上,毫无意识的人带着伤痕的项颈。

    黑袍的男人垂下的袖摆将白衣之人的脸挡了个严严实实,饶有兴致的等待着慕少艾的选择,“你,会如何选择呢?”

    “慕大夫。”

    慕少艾隐藏在袖子里的手握的发白,穆然讽刺的笑了笑,认命的走过去,靠近那名伤痕累累、无知无觉的白衣道者,“……吾还真是多谢了您的信任。”

    “吾还不认识他,但吾却替他觉得可悲。”

    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偏生遇见了你。

    那个仿若恶鬼一样的人听见,却没有反驳慕少艾的话,只是沉默的笑了笑,也并不答话。

    [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没有。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有些事,不一定就需要理由。

    随后,是一阵交手的响动,直至无疾而终。

    -现在相信了吗?你不是我的对手,救不了他。我不想对陌生人动手,要么救他,要么他死。……果然是医者仁心,为了一个陌生人也能被要挟至此。

    [有些事,不一定就需要理由。]

    -有空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如想想,如果他知道是你让他受了这挖心之痛,他会不会恨你?又会有的多恨你?

    恶鬼一样的人,任凭慕少艾蒙上眼,以恶意旁观,旁观这位冤大头大夫带着刚刚交手后的伤,心里七上八下,几乎浑身颤抖的进行一步又一步的切割,缝合,不得不以一种明明本就是伤害的方式,吊着手下一条陌生的命。

    “我不介意。”

    “我不介意他恨不恨我,这是我的事,是我想救他。”是因为他自己不允许自己袖手旁观,如果这两个人是一伙的,黑衣人威胁他也好,他向来脾气也不算那么好,大可不治,不管。

    可如果这个人是因为什么而落在了那黑衣人手中,却要被如此对待,他的医者职责以及道德观,都不能让他不闻不问。

    这就是慕少艾……

    所以,无关无这个人是否想活下来,是否会恨我,是我自己一厢情愿,想要救他而已。

    一滴汗水滴落,慕少艾起伏不定的情绪在旁观讶异的眼神中平静了下来,此时尚且年轻的药师甚至笑了一下,带着对怜悯和讥讽,却并非对着手下被施加痛苦的承受方,而是对施虐者,“现在,我还是替他觉得可悲。”

    “我替他觉得你可悲。”

    无非是因为无法通过正当的方式得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只能以一颗见不得光的心,怀着一种见不得光的心情,用卑劣的手段进行掠夺。

    可悲,又可怜,却不值得被怜悯,更不值得被你宽恕。

    又是一阵突兀的雷声轰鸣——

    那人醒来的无声无息,没有说话,也谁都没看,安静到,像是墙角处寂静中的影子。

    但是却轻易就引起了房间里另外一个人的注意。

    “你叫什么名字?”陷入过往回忆中的药师终于回过神,询问着道者。

    那道者身上的白色道袍血迹斑斑,但是却又没有丝毫的破损之处,他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慕少艾的话,静卧在那,看窗外珠帘般滑落的雨水,浅灰色的双眼中无波无澜,道袍上的血液渐渐凝固,又渗出新的,虽然极少,却也预示着伤口不曾愈合,那道者却浑然不在意似的,面上木然的没有任何情绪,整个人就仿佛是陈年堆积而成的死物,毫无生机。

    慕少艾等了许久,见他仍是这副模样儿,连动也不动,便走到道者跟前,试探性般的坐在了软榻上,两个人的距离很近,若是江湖上寻常的武林人士,在还不相熟的情况下,必然是会神经紧绷起来的。

    但是,这名道者,……没有。

    坐在这样近的距离,慕少艾能看到,道者鬓角两边有些突兀的白发,还有那双突兀的浅灰色眼眸,这种灰白,和慕少艾本身的不同,他更像是那种老化到极致以后的颜色,可这本是不应该的……

    这个人的骨龄,半年前他就摸过了,怎么也越不过百年去,面貌,也还那样的年轻。

    不过百岁,在苦境那些老妖怪眼中,称他一句少年,都显得不太够格……

    真是奇怪。

    慕少艾再次试探性的抬起手,拨开了道者鬓角的白发,那白发也很长,随着慕少艾的动作滑落,和进了道者背后,那一头披散如九曲银河般垂落的黑发,总有种格格不入的突兀感。

    白发滑落后,道者脸侧露出了似乎铭刻着罪孽般的黥印……

    那黥印有些眼熟,可慕少艾又确定自己见所未见。

    该是怎样的恨呐……

    该是怎样仇恨的心,才能驱使着那个施虐者,在这样一张脸上,刺下这样的印记。

    慕少艾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触碰那道印记,他知道,他此时的举动近乎于有些失礼的举动,若是真的死刑犯,应当……不论是因为自己的举动,还是因为露出了黥印被人看到,都是会有杀气泄露的,但是……

    道者连视线也不曾转动过。

    身为医者的探究之心,让慕少艾伸出另一只手,掂起了道者还沾着血色的右手,通过观察,他知道这是道者惯用握剑的手,他起初只是掂着,然后,紧紧盯着那双浅灰色的眼,扣住了道者手腕处的命脉,道者,仍未动,似乎……根本无视了慕少艾的存在。

    这次,慕少艾察觉到,他的手也动都没动,连普通人对危险的条件反射,也没有。

    “初次见面,失礼了。”慕少艾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说,明明已经不是初次见面了,明明即便说出“第二次”,眼前的人大概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可是关于那个可怕的男人的一切,关于自己所做的一切,他都不希望这个人知道。

    他说完,试探性的去解道者领口的盘扣,那个人虽然睁着眼,清醒着,却像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傀儡,无知无觉,不会反抗,就如那时候一样。

    道袍和白色的里衬滑落,慕少艾伸手,精确无误的按上其胸口一道和其他鲜活伤口格格不入的暗褐色疤痕,垂下眼,看不清眼底的神色。

    “不会留疤的。”历经半年,在单方面的久别重逢后,药师许诺,“至少这里,不会留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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