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里, 穿着粉衣的宫娥们鱼贯而入, 手上皆捧着金丝托盘, 逐一将膳食摆到硬木嵌螺钿理石八仙桌上,又将食具摆放妥当, 便依次退下了。
朝云瞧见外间已经布置妥当, 便穿过紫檀木雕花屏风, 朝着里间道:“娘娘, 外头布膳好了,太子殿下同郡主也该到了。”
沈皇后一身轻罗衣裙, 朱钗从简,正在书案前教五公主题字,她闻言,眉眼含笑,对朝云说道:“本宫教公主写完这几个字便去。”
朝云福了福身子,应了一声是。
沈皇后回过头, 松开五公主周扶宁的手, 柔声说道:“扶宁自己写一个,母后瞧瞧扶宁写的如何?”
周扶宁题字的动作微微一顿,秀气的小脸上浮出担忧。
母后双目视物模糊,太医嘱咐不能太过劳累, 今日母后教她写字, 已经教了许久,她想要母后闭目歇息片刻,话到了嘴边, 她努力动了动唇,嗓子却像被人捏住了,依旧发不出声来。
她的目光暗淡了。
她还是不行,说不出话来,太傅教的东西,她永远都比别人慢一拍,正因如此,年纪同她一般大的几个皇子都嘲笑她。
即便努力了这么久,也还是没用。
周扶宁瞧见母后眼中鼓励的目光,手中的狼毫笔微微动了动,终究只写出了歪歪扭扭的“母后”两个字。
她眉眼低垂,心中涌起深深的挫败感。
周扶宁只觉得自己无用极了,像是被困在了笼子里,无法挣脱,她拼命地想要表达自己,却一次又一次地被现实打败。
她心中憋着一股气,索性将那张宣纸揉作一团,扔得远远的。
沈皇后头一次瞧见扶宁这样焦躁的模样,她呆愣了一瞬,忙将扶宁搂在怀里,笑着说道:“扶宁写得好极了,为何要扔掉?”
她知道女儿无法回答这句话,也正因如此,她才更加心酸。
扶宁一生下来,生母便薨逝了,又因为身体孱弱,自小便有些不足,不能言语。
皇帝只在出生那日瞧了扶宁一眼,从那之后便不闻不问,后宫妃嫔又都不愿领养这样一个有弱症,不讨皇帝喜欢的孩子,一时之间,这孩子的归属便成了难题。
她身为皇后,护着后宫子嗣是她的职责,从见到扶宁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决定要护着她,让她平安长大。
只是到了现在,扶宁再也不是那个靠她哄着就能开心的小姑娘了。
她的扶宁,终究意识到了自己与其他姑娘是不同的,这些日子以来,扶宁越来越暴躁,她身为母后,想要为她做些什么,却无能为力。
沈皇后将眼底的伤感收回去,她接过扶宁手中的毛笔,放到笔搁上。
她与周扶宁对视着,直到扶宁眼中的郁气一点一点地消散,她才说道:“扶宁,不要听旁人说了什么,你永远是母后的小公主,在母后心中,你就是最好的。”
周扶宁眼底含了泪,她倔强的眼神在母后的注视下逐渐地变软了。
她轻轻点了点头,握紧了母后的手。
是她错了,她不该朝着母后发脾气的,即便后宫中的人都不待见她,她还有母后,还有大皇兄。
沈皇后欣慰地用帕子抹去了她眼角的泪水,捏了捏她的小鼻子,笑着说道:“扶宁,待会儿就能见到你太子哥哥和娉婷姐姐了,开心点,嗯?”
周扶宁的眼神微微一亮。
她记得那个姐姐,在京郊马场上,那个姐姐的马球打得可好了。
周扶宁扯了扯皇后的衣袖,拉着她往外走去。
她喜欢娉婷姐姐,虽然上次马球会,大皇兄不许她乱跑,导致她没能和娉婷姐姐相认,可这一次,娉婷姐姐一定能认出她来的!
沈皇后自然察觉到女儿对谢家姑娘不一般的热情。
她心中有些疑惑,按理说,谢家姑娘同扶宁不过数面之缘,扶宁因为自小不能开口说话,待人接物格外敏感,对着旁人时,性子也是冷得不能再冷,怎得对娉婷如此亲近?
但扶宁喜欢娉婷,总归是件好事,沈皇后将那些疑惑抛之脑后,牵了周扶宁的手到了前殿。
谢娉婷先周怀禛一步到了正殿,朝云姑姑说,皇后娘娘待会儿便出来了,她紧张的心弦松了松,便坐在绣墩上乖乖等着。
只可惜这种舒坦的感觉并没有保持多久,因为殿下一进来,就一直盯着她看,那目光火辣辣的,她怎么都躲不开。
这让她生出一种错觉来,自己就像是一头被热水泡着的猪,无处可逃。
这导致,此刻她也不怕见皇后娘娘了,甚至希望娘娘快些来,在娘娘面前,殿下总该收敛一番。
周怀禛瞧着绣墩上坐得端端正正,面颊绯红的姑娘,剑眉蹙了蹙。
他的呦呦自从入了大殿,就再没同他说过一句话,也不抬头看他,只是盯着壁上的《高阁凌空图》。
周怀禛心中微酸,方才呦呦还夸他好看来着,怎得才看了两眼就看腻了,难道那画能比他还好看?
谢娉婷被他幽怨的眼神看得心慌,她忍不住抬了头,糯糯地说道:“殿下,您……您要不要喝杯茶?”
也许殿下喝了茶就能转移一下注意力,便不会着魔似的盯着她看。
周怀禛眯了眯眼睛,面前的姑娘芙蓉面上一片绯红,杏眼清亮,模样认真,眼底全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这让他的心里稍稍满足了一些,他矜贵地开口道:“孤不爱喝茶,但……”
若是呦呦泡的,他尚且可以接受。
谢娉婷眼角的余光瞥到皇后娘娘的身影,她生怕殿下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连忙出声道:“既然殿下不喜欢,那就算了。”
话罢,她朝沈皇后那走去,行礼道:“臣女见过皇后娘娘,见过五公主。”
周怀禛脸色一黑,但只能跟着某个没心肝的小姑娘去给母后行礼。
沈皇后瞧着儿子有些僵硬的脸色,心中暗暗笑了笑,她站在这里有一会儿了,儿子方才没脸没皮的模样,倒让她觉得新鲜。
沈皇后咳了一声,笑着说道:“呦呦不必多礼,今日算是家宴,没有外人,咱们便不讲究那许多规矩了。”
话罢,她又道:“母后先坐,你们随意。”
周扶宁眼看要被母后拉着上座,她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一点儿不高兴。
方才娉婷姐姐行礼,压根就没认出她来。
难道娉婷姐姐把她忘了?
想到此处,她心里沮丧起来,她摇了摇母后的手,又朝着谢娉婷的方向指了指。
沈皇后有些诧异,但她立刻就领会了女儿的意思,“你要同娉婷姐姐坐在一起?”
周扶宁狠狠地点点头,眼中闪闪发光。
谢娉婷微微一愣,方才她只顾着给皇后娘娘行礼,倒没注意小小的五公主。
上辈子她未曾出嫁时,倒是与这位公主有过几面之缘,可那些算起来,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好几次进宫,都撞见官家的几位皇子公主欺负五公主周扶宁,尤其是云妃娘娘所出的三皇子周怀祐。
她印象最深的一次,便是三皇子瞧上了扶宁身上的玉佩,他欺负扶宁不会说话,因此将玉佩抢走了,还要在妹妹身上踹几脚,恶狠狠地说:“一个哑巴,也值得拥有这样的好东西?”
她那时年少轻狂,也不知道迂回着替五公主出气,索性叫人将三皇子绑了起来,亲手教训了他一顿。
说是教训,其实她也只是打了周怀祐的屁股几下,叫他知道自己做错了,谁想到那小子竟然一路哭哭唧唧地跑回云妃的永和宫,向云妃告了她一状。
那小子不仅恶人先告状,还隐瞒了欺负扶宁的事,云妃信了儿子的话,又心疼儿子无辜被打,少不得去官家面前哭诉,后果自然是官家将她父王叫去宫里训斥了一顿。
自那之后,她嚣张跋扈,连皇子都敢打的名声便传了出去。
父王回宫后不停地问她为什么要打三皇子,她知道扶宁那小丫头之所以不还手,就是怕给皇后娘娘惹麻烦,于是破天荒地好心了一回,将事情瞒了下来。
母妃气她嚣张跋扈,胆大包天,将她禁足在桃源居里,三个月没让她岀府。
自那之后,直到她死,再也没了五公主周扶宁的消息。
眼前的五公主还是个小姑娘,同前世一样软软糯糯的,她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此刻眼巴巴地望着她,眼里像是藏了星星。
谢娉婷心中一酸,她又想起小姑娘被人欺负,却连呼救都不能的模样。
周扶宁松开母后的手,她飞快地跑到谢娉婷身边,拉着她坐在了方凳上。
周怀禛宛如雕塑一般站在原地,此刻的场景便是,他的母后和妹妹,一左一右地坐在呦呦身旁,完全忽略了还站在原地的他。
周怀禛阔步走到妹妹身旁,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温和一些,他诱哄道:“扶宁,你坐到那边去,改日皇兄带你出宫玩好吗?”
周扶宁瞧了瞧肤白貌美,温温柔柔的娉婷姐姐,又瞧了瞧面色僵硬,眼底藏着嫉妒的大皇兄,她犹豫了一番,还是摇了摇头。
大皇兄带她出宫的次数是极少的,而且每一次都是将她带出了宫门,就让宫女们领着她逛,自己却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和见娉婷姐姐比起来,出宫简直没有任何吸引力。
周怀禛脸色冷了冷,瞧着妹妹的眼光里含着警告,他眼底划过一抹流光,说道:“扶宁,你坐到旁边去,皇兄改日带你到武安王府玩,好不好?”
谢娉婷为太子殿下无耻的言语而感到羞愧,她芙蓉面上一红,瞬间看透了殿下的心思。
周怀禛面上滴水不漏,心中却暗暗欣喜,往日他去一趟武安王府,总要找各种理由,例如找武安王商谈政事,寻谢兖切磋武艺,但不管是何种理由,他去到之后总要寒暄一番,才能改道去见呦呦。
但现在有了扶宁,一切都迎刃而解,只要说扶宁想见呦呦就可以了。
周扶宁为难地皱了皱眉头,娉婷姐姐的家,她的确没去过,可是……她想和娉婷姐姐坐在一起。
沈皇后哪里不知道儿子心里打得什么鬼主意,她心底暗笑,说道:“禛儿,你离京日久,母后好久没同你坐在一起用膳了,你就坐母后旁边,可好?”
谢娉婷瞧着殿下不大好看的脸色,终究还是忍住了笑意,认真地安慰道:“殿下,您就好好坐在那,等下一回再坐扶宁的位置,好不好?”
周怀禛眉头一挑,他耳边听着那娇娇软软的声音,像极了方才他哄扶宁的语气,心底便知道呦呦是在嘲笑他。
他眼眸一暗,瞧着小姑娘隐藏在娇美面庞下的得意洋洋,心尖痒痒的。
罢了,他就暂且委屈自己一回。
沈皇后瞧见儿子终于安稳坐下,眉眼间的笑意又多了几分。
御膳房今日极为用心,菜色丰盛,既有小孩子喜欢吃的甜点,例如牛乳菱粉香糕
,藕粉桂花糖糕,又有口味重些的燕窝冬笋烩糟鸭子热锅,香酥鸭子,红烧狮子头。
一时间香气十足,倒叫人食欲大增。
往日沈皇后用膳时,只和扶宁一起用,难免觉得冷清,此时倒是全聚齐了,颇有一种团圆的氛围。
她瞧见呦呦一直给扶宁夹菜,心中微微一动,仿佛瞧见了未来儿媳妇照顾孙子的场景,于是便悄悄同儿子嚼舌根,道:“禛儿,你愣着做什么,这个时候,你应该给呦呦夹菜。”
周怀禛闻言,微微瞥了母后一眼,他面色冷清,耳尖红了红,低声道:“不用您提醒。”
话罢,他夹了一大筷子鸭肉放到呦呦碗里,剑眉皱了皱,又觉得有些少,于是又夹了一块红烧狮子头……
半晌后,谢娉婷瞧着碗里堆成山一样高的吃食,杏眼里满是尴尬,她脸色红了红,难道她在殿下心中,是能吃这么多食物的大肚女子?
周怀禛见呦呦并不动筷子,冷清的面上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试探问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沈皇后瞧见儿子的傻样,不由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年轻女子最看重身材苗条,儿子这夹的全是肉,呦呦能喜欢才怪。
不过她并未出口提醒,平常儿子英明神武,她鲜少瞧见儿子吃瘪的模样,今日能瞧见,何乐而不为呢?
谢娉婷听了周怀禛的话,心中微微一动,她连忙说道:“并不是的,殿下,这饭菜好极了。”
殿下风尘仆仆地回来,恐怕自己都没好好吃上一口饭,现下到了饭桌上,还只顾着她,她蹙了蹙眉,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倘若真用语言来形容,那恐怕就是心疼。
她瞧见面前的羊肉汤,又听母亲说,羊肉汤是大补的,于是黛眉微扬,甜甜地笑道:“殿下,您舟车劳顿,不辞辛苦,都瘦了一圈,不如喝些羊肉汤吧?”
话罢,她盛了一海碗羊肉汤,推到了周怀禛面前,杏眼盈盈如水,满含期待地望着他。
周怀禛眸色一暗,喉结动了动,心中像被小猫挠了一下,呦呦到底知不知道这羊肉汤对男子而言,是做什么用的?
还尚未成婚,便被小姑娘嫌弃自己不行了?
*
天色已晚,奉天殿里,元喜正急得团团转。
陛下已经连着好几日未曾宠幸宫妃了,就连一向得宠的赵贵妃,陛下也没有要宠幸的意思。
皇后与陛下势同水火,早就不过问翻牌子这事儿,太后这几日将他叫过去训斥了几次,今日发了话,倘若皇帝再不入后宫,便罚他这个总管。
元喜两面为难,既不敢得罪太后,又不敢催着陛下入后宫,惹了陛下不快,他在殿外转了几圈,对着托盘里的绿头牌犯难。
他硬着头皮,还是决定去大殿里催催陛下。
奉天殿里烛火通明,崇元帝正对着一幅图发呆。
元喜缩着脖子,将托盘高高举在头顶,跪下身子,颤巍巍地说道:“陛下,该翻牌子了。”
崇元帝的目光并没有因此挪开,他的面容映在灯火下,依稀能瞧出年轻时的俊逸模样来,只是帝王脸上的不耐烦那样明显,将原有的那抹俊逸也消磨去了。
元喜不敢再吱声,跪到双腿发颤,才听帝王冷冷地说道:“起来吧。”
元喜老老实实地起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幅画,却愣住了。
那幅画,分明是赵贵妃跳舞的模样。
世人皆知,这位贵妃能宠冠六宫,靠的并不只是与皇帝青梅竹马的情谊,更多的是美貌和舞姿。
赵贵妃身姿轻盈,可作掌中舞,当年一舞倾城,即便后头选的年轻秀女一茬一茬的,却再也无人能在舞姿上超越贵妃。
既然陛下心中念着赵贵妃,为何又不去翊坤宫呢?
皇帝的心思总是难以捉摸的,就当元喜以为,今日陛下不会再翻牌子的时候,却忽然听崇元帝说道:“元喜,今日去坤宁宫。”
元喜一震,自当年那事后,皇后同陛下决裂,后宫人人皆知,今日怎得想起来去皇后宫中了?
他咽了咽口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于是说道:“陛下,皇后娘娘身子不大好,绿头牌早就撤了一年半了。”
这事,还是陛下亲自吩咐的,难道他忘了?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殿下:总有一天,孤要让呦呦试试,孤到底行不行!
n章后的娉婷腰酸背痛,双腿无力,美人泪如雨下:对不起殿下,臣妾再也不给您喝羊肉汤了!
感谢小仙女“”灌溉的营养液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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