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园里的女使因着小公子遭了难, 愈发三缄其口, 不敢随意开口说话嬉笑, 生怕哪句话让夫人听了不中意,又要受责罚。
谢容淮在榻上养病, 也上不了学堂, 他将学究留下的课业做完了, 又百无聊赖起来, 但满园子竟找不到一个说话的人,只让人觉得憋闷。
他索性悄摸地下了榻, 自己穿了衣裳鞋子,便要往大姐姐的院子里去。
才出了门口,便见他母亲同二姐姐正倚着游廊说话,两人的声音压得低低的,一时听不见在说什么。
谢容淮有些好奇,便凑近走了两步, 躲在游廊边上的大柱子后面, 静静听着两人谈话。
他听见母亲说:“葳蕤,你用的那熏香,对容容真的没坏处吗?”
谢容淮愣了愣,他想起今晨起来, 屋子里的确没了那股让人喘不上气来的味道。
谢葳蕤瞧着张氏担忧的面庞, 心底划过一抹不自在,说道:“那香不过是让弟弟喘气困难些,病瞧着更严重些罢了。”
否则就凭那小丫鬟送来的几块糕点, 吃过了吐了也就什么都瞧不出了,祖母如何会心软,将母亲从祠堂里放出来照顾弟弟。
张氏知道是这个理,她抚了抚心口,念了一句慈悲,“莫要再有下次了。”
她虽然想看大房吃瘪,可是容容是她的亲生儿子,这样的事,她是再不想来第二回了。
谢葳蕤眼底划过一抹暗色,说道:“母亲说的是,仅此一回了。”
听完二人的话,谢容淮的小脸蛋上已是一片苍白,他也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事情的原委?
一时间,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既觉得委屈,又觉得难过。
一个是他的亲生母亲,一个是他的亲姐姐,她们利用他博取祖母的同情心,弥补自己的错误。
谢容淮悄无声息地跑开了。
他恨不得自己没出屋子,也恨不得没有听见母亲和二姐姐的话,可是他偏偏知道了这一切。
他脑子里乱糟糟地一团,脚下快步走着,不知不觉地就到了桃源居。
玉团瞧见他失魂落魄地进了院子,全没有平时半点的活泼,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走上去问道:“二公子这是怎么了?有人欺负你不成?”
谢容淮摇摇头,只是问道:“大姐姐呢?”
玉团指了指里屋,笑道:“郡主正看账本呢,过会儿该出门看铺子了,二公子这会去,还来得及。”
谢容淮闻言,葡萄似的大眼睛微微一亮,他正准备朝着里屋走去,却又顿住了脚步。
他该怎么说呢?实话告诉大姐姐,大姐姐会不会因此厌弃他,再也不理他?可是不告诉大姐姐,他于心难安。
谢娉婷听到了外头轻微的脚步声,她等了一会儿,却没见有人进来,不由轻声问道:“是谁?”
谢容淮打了个激灵,从外边进来,他耷拉着脑袋,低声叫道:“大姐姐。”
谢娉婷见他神色落寞,身后也没跟着服侍的人,她搁下手里的账本,朝他招了招手,等人到了面前,她才问道:“容容身子可好些了?怎么嬷嬷她们没跟着你?”
谢容淮坐上绣凳,眼底有些落寞,说道:“多谢大姐姐关心,容容好多了。”
谢娉婷听出他语气有些低落,只以为他是身子刚好,有些提不起精神,她抚了抚容容的小脑袋,笑着说道:“你上次不是吵着要吃糖葫芦吗?我叫玉锦备了些,就等着你来。”
只可惜那位做糖葫芦的老先生家里有急事,辞了工走了,往后倘若再要吃,也只有去府外买了。
谢容淮从玉锦姐姐手里接过心心念念的糖葫芦,并未表现出欢喜的神情,他咬了一口,依旧酸酸甜甜,只是吃到嘴里,却丢了以往的滋味。
他吃着吃着,心中有些挣扎,眼底逐渐晶莹起来,过了半晌,他终究还是糯糯说道:“大姐姐,对不起。”
谢娉婷看见他紫葡萄似的大眼睛里有了泪光,一颗心也揪住了,连忙道:“容容又没有做对不起大姐姐的事,容容不哭。”
话罢,她用帕子擦去了他眼角的泪珠,低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说哭就哭了呢?”
她哄人实在没什么技巧,只能手忙脚乱地拍着他的背,说些安慰的话语。
谢容淮见她蹙着眉头,一时也止住了哭泣,他不想让大姐姐露出这副担心的模样。
他犹豫了半晌,慢慢抽噎道:“大姐姐,母亲她……她是故意让容容生病的……”
此话一出,谢娉婷呆愣了一瞬,二婶她为了能够解除禁足,居然拿容容的身体做赌注?
一瞬间,她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她的脸色有些冷,心里更是冷飕飕的。
等缓过神来,她才问道:“容容,你想要继续和祖母一起住,还是和母亲一起住?”
谢容淮愣了一瞬,他想了半天,终于说道:“大姐姐,母亲有二姐姐陪着,不会孤独,可是祖母没了容容,觉满堂就空了,容容要和祖母一起住。”
其实,他到底是对母亲和姐姐的行为感到害怕了。
谢容淮眼底满是伤心落寞。
谢娉婷明白他心里难过,她轻声说道:“容容放心去祖母那里住,倘若想母亲了,再回去看看。”
二婶身上的习性若不改掉,容容跟着她只会吃苦,不如让容容和祖母住在一处,也好让二婶反省反省自己。
谢娉婷又带着他去觉满堂安置了,等消息传回静园,张氏更是气得七荤八素的,砸了一屋子器具才算完事。
谢娉婷并不知道静园里的事,她戴了面纱,又叫上小四小五,往城南铺子里去了。
按照母妃的吩咐,她已经将账本看的七七八八,有几个铺子亏空得厉害,她不得不亲自上门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轿子转了几个犄角,便到了路口的华缎阁,谢娉婷下了轿,打量了一番铺子的地段,虽然这铺子并不在京畿的黄金地段,可也不算差,四周也算人烟阜盛,客流如水,按理说门前不该如此冷清。
谢娉婷黛眉微蹙,还是往铺子的方向去了,一只脚还没踏进正堂,便听见一阵呵斥声。
“都说了不收这些杂七杂八的绣品,你怎么还来?好歹也是伯府里的小姐,怎么如此厚颜薄耻?”
谢娉婷听了这话,眉头蹙得更深了,她进了正堂,只见一个上了年纪的婆子正数落着一个女子。
那女子穿着朴素,身影瞧着倒有几分熟悉。
那女子被婆子数落着,面上已经有些怒火,却还是隐忍说道:“陈妈妈,这是您上次点了名要的,要不然我也不会费工夫做,难道您还要耍赖吗?”
陈妈妈显然不愿再听她说话,只是摆了摆手里的帕子,作势说道:“你若再不走,我就让当家的过来赶人了,到时候爷们上了手粗暴,你可别后悔。”
谢娉婷见这婆子的模样,便知道那女子说的大抵是真的,是这陈妈妈先问人家要了绣品,等人家做成了又反悔了不肯给银子。
小四得了授意,冷声道:“陈妈妈真是好大的威风!”
陈妈妈听到这声音,吓了一跳,她揉了揉眼睛,见门口站着三个女子,为首的那个冰肌玉骨,臻首娥眉,行止间衣袂飘飘,恍若神妃仙子,一看便知是富贵人家的小姐。
只是又不图做生意,她也不必委屈自己,因此冷哼道:“你们又是哪号人物,敢到我的地方来多管闲事?”
谢娉婷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缓缓开口道:“我不过随意过来瞧瞧,只是没想到,吴越口中宽厚擅于经营的陈妈妈在外头,居然是这副模样。”
陈妈妈听了这话,脑子飞快转起来,武安王府里,吴管家的官算是最大的了,她们底下这些人,都是由吴管家管着的,如今这位姑娘能直呼吴管家的名讳,只怕是王府里的几位主子。
瞧着年纪不像是已经成了婚的,那便只有汝阳郡主和王府的二小姐了,她心里猜度着,这定是汝阳郡主了。
陈妈妈脸上一白,立时跪下来,磕头道:“老奴见过郡主,方才怠慢,还望郡主恕罪。”
谢娉婷并未理会陈妈妈,她瞧着那个那个来卖绣品的姑娘,已然瞧出来那是李惠,上辈子她不可一世的小姑子。
李惠也不是没认出谢娉婷,正是因为认出来了,她才更加难堪。
距离上一次姐妹们聚在一块儿打马球,不过才两个月,可是昌平伯府却内囊尽上来了,连日常的开销都成了问题,她身为伯府的小姐,却不得不学着绣娘,将自己一针一线,倾注心血的绣品拿出来明码标价,还要受老婆子的挑剔。
李惠的嘴唇颤了颤,她想起家中病重的母亲,还是行礼道:“见过郡主。”
谢娉婷早就知道,前世这位小姑子的心气是极高的,她的心思都放在脸上,即便是带着小姑娘的娇憨,真要说出扎人心的话却毫不犹豫。
上辈子武安王府抄家后,李惠特意到她院子里闹了一通,无非是说她父王谋反,罪有应得,说她德不配位,做不得正室。
谢娉婷对着李惠,实在是想不起来一点愉快的回忆,事实上,她此刻也不知该如何面对,沉静了半晌,她才开口道:“小四,你去瞧瞧那绣品如何,倘若是好的,按照市价给就是了。”
小四暗卫营出身,哪里分的清绣品好坏,好在她听郡主的语气,是要帮这女子一把的,她走上前去,像模像样地拿起那帕子检验一番,说道:“郡主,这绣品是极好的。”
话罢,那陈妈妈也不敢再赖账,果断地将银子给了李惠。
李惠捏着银子,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她定定说道:“等我哥哥高中了,我定然回来赎回这些物件。”
话罢,她便匆匆而去了。
谢娉婷微微一愣,旋即又笑了。
她差点忘了,上辈子这个时候,李延光是中了探花,奉天殿上舌灿莲花,一时风光无两的。
只不过,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了。
李惠拿着银两去西街请了大夫,一路催着老郎中快些走,直把那郎中催得上气不接下气,方到了昌平伯府。
李老太太自那日同儿子生了气,身子便不大好了,又听胡婆子的话将那地窖里的酒水卖了,将债务还了一些,但也只是杯水车薪,她再也没银子看病了。
催债的要银子,不给就打人,她这一把老骨头,能挨几下?看病也要银子,左右都是死,李老夫人索性也放下了,不去找医生了。
眼下见女儿请了大夫来,不由热泪盈眶,只是嘴里说不出话来,只能干瞪着眼看。
李惠也流了眼泪,她抚着母亲枯黄的手,轻声说道:“母亲,惠儿将大夫请来了,您会好起来的。”
话罢,又催着那大夫诊脉开方。
老郎中把完脉,只是摇头,“老太太先前急火攻心,气血郁结五内,若想大好,需不动肝火,再配着老参的参须子熬汤,一日两回,不出半月就可小安了。”
李惠听了,一时呆愣住了,她摸了摸母亲的手,说道:“母亲,您放心,即便是砸锅卖铁,女儿定然也将药钱筹到。”
李老夫人只是流泪,却说不出话来。
李惠给了老大夫诊金,又亲自送了人出去,出门却撞见兄长回来了。
兄长身上穿的,依旧是下场时她给准备的衣衫,只是褶皱多了些。
兄长的面庞也憔悴了许多,眼窝子底下已然有了淤青。
但这并不影响妹妹对哥哥回家的欣喜,李惠面上带着笑,酝酿了半天,才激动问道:“哥哥你回来了,春闱考得如何?”
李延光心中有些疲惫,但为了不扫妹妹的兴致,他还是开口说道:“尚可。”
上辈子做过的题,这辈子再来一遍,又岂会不容易?
下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目光落在老郎中远去的背影上,皱眉问道:“你哪里来的钱请大夫?”
即便李惠不愿提及这段有些屈辱的经历,她还是照实答了,她低声说道:“我把给母亲绣的插屏与帕子卖掉了。”
李延光皱着的眉头没有松开,他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妹妹,知道她没将实话全说出来,“上次你不是去卖过了?不是没卖出去?”
也并不是他要追根究底,只是他怕妹妹赚钱心切,着了别人的路子。
李惠的头更低了,“这次,我卖给华缎阁的陈妈妈了,汝阳郡主也在,替我说了几句话,陈妈妈才利索地将银子给了。”
李延光的面色顿时复杂起来,他看了妹妹一眼,冷冷地说道:“下次不许再去找她,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李惠怔愣了一瞬,她看着兄长冷硬的背影,半天她才反应过来,兄长口中的“她”指的是汝阳郡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