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 大内陷入无尽的寂静与黑暗中。
飘雪穿过只剩枯萎枝桠的庭树, 宫道上积了几尺厚的雪, 踩在上头吱嘎吱嘎地响着。
天寒地冻,巡逻的侍卫兵戟森严, 有侍卫忍不住搓着手取暖, 四周黑暗没有光亮, 他脚下一滑, 差点摔个狗吃屎,他险险站直了身子, 拍着身上的飘雪,忍不住低声抱怨道:“新帝登基,大内一点喜气都没有,如今连个灯笼都不许人点了,这算是什么道理?”
一旁的同伴忙捂住他的嘴巴,扫了一眼四周, 警告道:“莫要乱说话。”
谁人不知, 新帝废太子出身,拥兵攻城,一夜之间血戮赵家,连尚了公主的昌平伯府都不能幸免于难, 新帝性情阴沉, 喜怒不定,倘若方才那话被有心人听见,又是一桩血案。
新帝还有个怪癖, 夜间不许大内燃灯,只有长宁殿内灯火通明,昼夜不息。
也曾有宫人猜测,长宁殿中或许住着某位身份特殊的后妃,亦或是藏了什么绝世的宝物,但诸多猜测,没有一个被证实过,长宁殿就像是个禁忌之地,唯有帝王才能进去。
奉天殿中,男人一身玄衣,眉目冷清至极,他手持朱笔,一刻也不肯停下手中的动作,待奏章尽数批完,他双目中已经含了血丝。
一旁元封忍不住劝道:“陛下,您都批了一天一夜的折子了,太后娘娘该担心了。”
座上之人低低地应了一声,他阖上眸子,胸腔里的那颗心又开始空荡起来。
他不敢停下,登基这一个月来,政事繁忙,他像个陀螺,不停地旋转,他只想这么转着,仿佛人动起来,心就可以不动,可以不疼。
但是现在没用了。
他想她。
他用膳的时候想她,早朝的时候想她,接见大臣时想她,甚至瞧见御花园里枯萎的桃树枝桠,他也会想她。
他将这些心思掩饰得极好,瞒过了大臣,瞒过了母后,瞒过了天下人,可却瞒不过他自己,夜晚,是他最期待,却又最害怕的。
她走后的夜晚里,他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可他又无比渴望入睡,因为在梦里,他至少能抱着她,她讨厌他也好,喜欢他也好,总归她是在他怀里的。
元封见座上的人一动不动,在心中叹息一声,怕他着凉,将一旁的大氅轻轻盖到他身上,可盖到一半,神思倦怠的人忽然睁了眼,他的一双眼睛黑沉得看不见一丝亮光。
元封的心重重一跳。
身为帝王的近侍,他再清楚不过,那个眼中含有亮光的太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眼前这般模样。
攻城当日,汝阳郡主在昌平伯府中毒身亡,三十万大军攻城以后,原地待命,人人亲眼瞧见,他们的新帝,从血流成河的昌平伯府中抱着一位女子,一步一步走向大燕的皇城,夕阳残红,替长安街铺上一层红光,当时的场景,像极了帝王的婚仪。
然而从那一刻开始,这位少年天子的眼中就再也没有光亮了。
他很少笑,甚至很少说话,就连沈太后也对此束手无策,后来沈太后见他正常地用膳、上朝、批折子,没有荒废政务,便也不再费心了。
只有元封知道,天子看起来正常,不过是他将心底的疯狂留在了长宁殿。
他不许宫人点灯笼,只有长宁殿中彻夜通明,殿内堆满寒冰,数九寒冬,冰雪不化,这才让水晶棺里躺着的那位美人,尸身不腐。
才回大内的那几日,天子白日在奉天殿内处理政务,到了夜晚,他便宿在长宁殿,听起来毛骨悚然,可谁都不敢提醒他,水晶棺里的那位已经死了。
元封想到这里,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再回过神来,天子已经起身离去,外头雪下得正盛,天子瘦削的身影在空寂的雪夜里消失了。
元封没跟上去,因为他知道,陛下定然是要去长宁殿,陛下不允许别人进长宁殿,连沈太后都瞒着。
长宁殿内燃着一千九百九十九盏长明灯,恍如白昼,映着烛火的水晶棺晶莹剔透。
周怀禛修长的手抚着水晶棺,他的指尖隔着冰棺,落在她的黛眉上,落在她的微挑的眼尾上,直到指尖落在她灰白的唇瓣上,他的动作才顿住了。
他隔着冰棺,抚着她的唇瓣,晦涩地说道:“呦呦,我好想你。”
他眼底有了水光,声色却再温柔不过,“呦呦,我替谢家平反了,你的祖母,母亲,还有兄长,都过得很好,你别担心。”
“你怕我杀人,我在佛祖面前许了愿,以后再也不杀了。”
他又在她唇上抚了抚,似是低喃,“我做的好不好,棒不棒?你夸夸我,嗯?”
他等了很久,很久。
冰棺中的小姑娘面庞宁静,却再也没能回应他一句。
他眼眶通红,眼泪终于一滴一滴掉了下来,隔着冰棺,他的泪水落在她的眼尾,一直往下滑,好像她还活着,她也在流泪。
“呦呦,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又是漫长的寂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仿佛冷静下来,眼底只余一片柔色,隔着冰棺,一点一点地抚去她眼角的泪水,宠溺道:“别哭了,你不想说话,咱们就睡觉,嗯?”
他这样说着,便宽衣解带,步入开封的水晶棺,他抱住她冰凉的身体,在她眼尾落下一吻,低声道:“好梦,呦呦。”
然后他就陷入了沉睡。
*
天忽然亮了起来。
他起身走到殿外,回头看,已经没了长宁殿的影子,他心里一空,再回神,身侧是绿草芳菲,春暖花开,纷纷扬扬的桃花在枝头落下。
他有些糊涂了。
明明昨夜还下着雪,怎么今天桃花就开了?
他打量着四周,恍然发现,这同他熟悉的大内不一样了。
他攻下燕京,入了大内,经过战火,宫内一片荒芜,只余下耐活的松柏,从来没有这么灿烂的桃花。
他这样想着,身体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走进了庭院,宫院里桃花盛开,两棵相邻的桃树中间,挂着一个小小的秋千,有个五六岁的男娃娃坐在上头,正扶着秋千的链子,撅着嘴生闷气。
男孩子玉雪可爱,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不知为何,周怀禛觉得这个孩子十分面熟,他的心中划过一抹奇异的情绪。
大内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孩子?难道是哪位宗亲家的夫人过来拜见母后,所以才叫孩子在这里玩?
这可不是个好玩的地方,他忍不住蹙了眉。
小男孩见他蹙了眉,有些害怕,他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此刻正委屈巴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迈着小短腿,挪到男人面前,奶声奶气地说道:“父皇,对不起,团团不该拿泥巴砸小郡主。”
周怀禛微微一愣,小郡主又是谁?他这样想着,忍不住问出了口。
团团疑惑,“父皇不记得了吗,小郡主是韩妙妙,韩偓叔叔和妙锦姨姨的女儿呀!”
周怀禛心底一震,徐妙锦早在先前就被先帝赐婚给永安侯庶子,世谨心死如灰,大醉一场,接着便跟随他前往幽禁之地,这个小郡主,又是从哪里来的?
团团看见面前迷茫的眼神,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想法,他挥了挥小手,委屈道:“父皇不会是失忆了吧?父皇不记得团团了吗?”
周怀禛却冷了脸色,方才他没注意,这孩子一直叫他父皇,只有他和呦呦的孩子才能叫他父皇,他这样想着,心里忽然刺痛起来,冷声道:“我不是你父皇,你认错人了。”
团团眼里的泪水顿时转圈圈了,他忍住哭声,抽噎道:“团团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父皇别不要团团。”
周怀禛心里有些苦涩,他望着眼前的男孩儿,想着若是呦呦还在世,他们的孩子一定也像团团这样漂亮。
可惜,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孩子了。
他垂了眼,狠心道:“你快走吧,这里是大内,守卫森严,待会儿会有人赶你走。”
团团眼泪汪汪,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见父皇还是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哄他,不由哭着说道:“父皇不要团团,团团也不要父皇了!”
他的小短腿走路还不利索,一着急,便跌倒在地。
周怀禛心里一紧,疾步走到他身边,将小小的孩子抱起来,翻起他的亵裤,白萝卜似的小腿上有淡淡的红痕,他眉目微冷,看着小家伙,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就先带他回奉天殿,叫元封替他上药吧,待会儿再问问,这到底是谁家的孩子。
他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背,无奈道:“好了,别哭了,待会儿我让人送你回家。”
团团却哭得更伤心了。
父皇真的不记得他了。
谢娉婷在殿内看着话本,特意替父子俩制造了一个和解的机会,可外边的哭声越来越大,她到底还是忍不住出了门。
漫天阳光下,桃花纷飞,高大的男人抱着小团子,正蹙着眉头哄,她忍不住笑了笑。
殿下哪里都好,就是不会哄团团。
她走上前去,从男人手中接过团团,抱在怀里,捏了捏儿子圆嘟嘟的小脸,柔声道:“团团不生父皇的气了,好不好?”
团团委屈极了,他不再去看讨厌的父皇,只是搂住母后的脖子,抽抽噎噎地叫了一声,“母后。”
周怀禛看着眼前的姑娘,却仿佛五雷轰顶,他站在原地,不敢动,不敢眨眼,生怕下一秒他的小姑娘就不见了。
她同他记忆中不一样了,此刻她是鲜活的,明亮的,带着小姑娘的娇气柔媚,又带着为人母的温柔。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方才,方才小家伙叫呦呦母后,叫他父皇!
他是在梦中吗?
如果这是梦,他永远也不愿意再醒了。
谢娉婷见他站在原地一动,只是用那双幽深的凤眸紧紧盯着她,忍不住笑了笑,她靠近他,轻车熟路地在他面颊上落下一吻,软声道:“殿下也原谅团团,好不好?”
周怀禛眼眶微红,他像在长宁殿冰棺前做的那样,颤抖着用手抚过小姑娘的眼尾。
只不过这一次,他手下是温热的。
他忽然落了泪。
作者有话要说:呜呜呜,我哭了,我还是舍不得让上辈子的太子那么凄惨,就来一个甜甜的结局吧!感谢在2020-03-23 23:55:57~2020-03-25 11:45:1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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