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小说:想娉婷(重生) 作者:笕素
    三月三上巳节,学堂里谭学究难得宽松,准了休假,倒成了谢家儿郎最宽松的时候,不必温书苦学,研读考课,因此倒难得齐聚了一堂,给老太太请安。

    为首的是谢兖,他一身青衣,眉目疏冷,对着老太太时眼底方才有了半分暖色,躬身道:“孙子给祖母请安。”

    老太太眼中满是笑意,让他坐下,说道:“在祖母这儿,哪来的这么多礼数?”

    长怀这孩子,品行端庄,好学上进,可就是性子清冷了些。

    当年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身子一落不起,偏生充州何家得了消息,生怕何氏有了不测,武安王妃的名头落到别家姑娘手里,竟巴巴地将何氏的嫡亲妹妹送来了王府。

    何氏性子柔顺,又念着娘家情分,苦衷憋在嘴里不说,反倒遭了何家埋怨,时间长了,淤积在心,竟害了场大病去了。

    那时长怀已经记事,丧母之后性子大变,愈发不爱说话,再加之谢殊忙于政事,腾不出空来教导儿子,长怀多半时候,都在觉满堂陪着她。

    后头虞氏进门,生了娉婷,谢兖虽性子冷清,却难得喜欢这个粉雕玉砌的妹妹。

    谁知随着两人年岁大了,反倒不如小时候亲密。

    思及此,老夫人心头又是一阵感慨。

    外头忽然传来清脆活泼的童音,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便见谢家容淮斜挎着小书袋,鸟儿一般飞进老太太怀里,小嘴一撅,甜言蜜语就连珠炮似的出来了,“祖母,容容可想你了!”

    老太太哎呦了一声,笑得面上纹路尽散,蹭了蹭孙儿白嫩嫩的小脸,说道:“祖母也想容淮了!”

    谢兖瞧见眼前场景,眉眼冷意散去三分,竟然有了些微笑意。

    “那容容有没有想大姐姐呀?”

    来人清越的声音好听极了,透出一股软软的意味。

    谢兖的目光触及后脚进来的人,面上笑意却微微一顿,又冷了下来。

    谢娉婷穿着淡紫的薄罗衫子,映在日光下波光粼粼,一双杏眼正含笑望着他。

    他微微垂首,不去看她。

    别以为那日叫一声哥哥便可抵去往日的疏远嘲讽,那些,他可是都还记着。

    谢娉婷瞧见兄长模样冷淡,并不气恼,只是小心地叫了一声“哥哥”。

    听到这声“哥哥”,谢兖有一瞬的愣神,他仿佛回到了两人幼时,小姑娘受了伤,总是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只会叫“哥哥,我疼”。

    谢兖将内心动容掩在平静面容下,他轻轻应了声,语气和缓不少。

    谢容淮圆溜溜的大眼睛瞧了瞧大哥和大姐姐,向老太太撒娇道:“祖母,今日上巳节,容容也要和大哥哥大姐姐一同出去游玩!”

    孙辈里头,谢容淮是最小的一个,又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小孙儿的请求,谢老夫人如何舍得不答应?

    谢老夫人正了正小孙儿的发带,脸上皱纹笑得更深了,她连应了三声好,说道:“容容若欢喜,便去吧。”

    谢容淮紧紧地抱着祖母,用甜的发腻的童音说道:“祖母最好了!一点不像爹爹,天天逼着容容练大字,它们认识容容,容容不认识它们呀。”

    这怨怪的语调格外可爱,谢老夫人开怀笑出了声,刮了刮他的小鼻子,“你呀,还真是调皮捣蛋,也不知是随了谁。”

    谢容淮滴溜溜的大眼一转,道:“随爹爹!爹爹最调皮捣蛋,每天打容容屁屁!”

    谢老夫人笑得直不起腰,却仍旧嘱咐道:“长怀,春闱在即,眼瞧你苦读人都瘦了一圈,也好趁着今日出去松快松快,由你带着呦呦和容容,祖母也放心。”

    谢兖微微颔首,一一应下。

    *

    上巳节游人如织,金水河边人满为患,女子云鬓香衣,染的燕京城都香了几分。

    文人墨客举杯饮酒,曲水流觞,作诗谈文,更有伶人伴奏为庆,雅乐入耳,好不痛快。

    谢娉婷牵着谢容淮的小手,与兄长一左一右护着他,生怕人来人往地将他挤散了。

    一行三人,男俊女俏,就连中间的小娃娃都那般可爱精灵,倒是惹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徐妙锦在金水桥下驻足,她远远地瞧见谢娉婷,面上露出喜色,挥手道:“呦呦,我在这!”

    然则周遭嘈杂,声音淹没在人海中,正主自然是听不见的。

    眼瞧着人就要过去了,徐妙锦一着急,提着裙摆便追了上去,她又叫了一声“呦呦”,后头女使也跟着追了上去。

    谁也没注意,桥畔正与友人参与曲水流觞的男子听见这声“呦呦”,神色微变。

    因着一时愣神,李延光并未及时接过对方递过来的酒盏,对面的白衣公子哥看他模样呆愣,眼中闪过一丝轻慢,又假意叫道:“元栖,怎得不敢接酒盏,莫不是怕了?”

    李延光回过神来,他面上带着再平和不过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将酒水一饮而尽,溅洒出的酒液落到衣衫上,洇出一片深色湿痕,他也毫不在意。

    李延光目光微寒,起身道:“这酒水,也不过如此。”

    话罢,竟转身离去。

    那白衣公子瞧他模样轻狂,低低咒骂一声,道:“不过就是个破落伯府的公子,家中欠着无数外债,也敢在我面前耍横?”

    一旁的蓝衣公子安慰道:“这满燕京谁人不知,老昌平侯中饱私囊,被罢官降爵,抄家充公,忧愤离世,里子面子都丢尽了,前几日我还听我母亲说,李家老夫人上我们家借银子,替李延光交来年的束脩呢,你何必跟这样的人置气,岂不是自掉身价。”

    白衣公子嘲讽一笑,“那李延光读的学堂,原是武安王府的宗塾,武安王仁善,不论身份贵贱,只要一心向学,皆可进内研读,且分文不取,李老夫人借银子,哪里是为了束脩,恐怕是家中只余绳床瓦灶了吧。”

    两人会心一笑,又互饮了一杯酒,各自按下不提。

    微风拂面,带着丝丝冷意,倒将方才的酒气散了散,李延光脑子清醒了几分,却又想起那声“呦呦”来。

    这名字,分明熟悉的很,可他竟一点儿想不起来,到底谁叫这个名字。

    想不出来,脑子又疼得紧,他索性弃了继续想的念头。

    目光无意中触及远处皇觉寺的山门,李延光不禁愣了愣,脚下一转,便入了皇觉寺。

    庙宇幽深,香火飘渺,许是今日上巳节,求姻缘的男女多了些,平常肃静的山寺倒显得喧闹了几分。

    他直往里头走,一时未曾注意山门前的扫地僧,脚下被僧人手持的笤帚拌了一下。

    他正欲开口致歉,却见那沙弥施了单掌礼,定定瞧他,半晌才问道:“施主是过来求姻缘的?”

    李延光瞧这小僧面目清秀,年岁尚浅,看着不像方外之人,便皱眉道:“未曾想过。”

    那沙弥摇摇头,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倒是不再言语。

    李延光颇觉得这人有些莫名其妙,他面上不虞,大步朝天王殿走去,不再理会这糊涂僧人。

    那扫地僧瞧着施主的背影,叹息道:“本有凤雏之才,却孽障缠身,可惜,可惜啊。”

    这话音方落,便见一大肚僧人自他身后走来,声如洪钟,道:“才识得多少算法,便出来班门弄斧?”

    扫地僧瞧见来人,面上一慌,叫了一声“惠能师兄”。

    惠能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住持说了,囫囵之言勿要外露,大千世界,有相无形,变化多端,非人力可测,勿要多言,误人子弟。”

    那扫地僧面露羞愧,言语低落,“多谢师兄,慧静悟了。”

    惠能道了一句无妨,又问:“今日太子殿下亲临,早间的茶备好了吗?”

    慧静应道:“早已备好,同从前别无二致。”

    太子殿下幼时体弱,上皇觉寺修养过一段时日,殿下对皇觉寺的茶水格外钟爱,每到上巳节,必定至寺中寻住持谈经论道,风雨不动,因此到了这一日,住持便会吩咐他们提前备好。

    禅房里,道宣住持正同太子博弈。

    棋盘上黑白棋子错落有致,不分伯仲。

    慧静推开了禅房门,持着茶盏进了房。

    道宣住持白发鹤颜,面露微笑,道:“鄙寺粗茶,承蒙太子不弃,特意叫小僧烹煮,殿下试试,比之从前,有何不同?”

    周怀禛执起茶盏,掩袖饮下,只觉得神清气爽,味淡且甘,他轻声道:“比之从前,体味更甘。”

    道宣住持闻言,笑而不语,抚了抚雪白长须,道:“茶未变,依旧是去冬松针,松仁,佛手和梅花混经冬雪水烹制而成,是殿下的心境变了。”

    道宣趁势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此时竟黑子占了上风,反败为胜,道宣笑道:“殿下今日的心思,可不在与老朽谈经论道上。”

    周怀禛面上神色未变,心中却春波微起。

    没错,他大概是想他的呦呦了。

    不过一日未见,便已是如隔三秋。

    “既如此,怀禛便先告退了,劳烦住持招待,日后再来拜访。”

    太子这话说得谦逊,道宣住持却早已看破一切,笑道:“殿下所想,尽可成真,快些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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