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病生课上,徐嘉拒听了父亲的来电。

    等到下课铃响再回拨。

    和方才二十多分钟的焦心预测无差,对面一开口即问:“最近药有没有好好吃?”

    “有。”她耐心答道。

    “还剩多少盒?”

    “昨天才去买,够吃的。”

    “好,千万别断。真断了也要同我说实话,不许撒谎。”

    徐嘉不动声色深纳一口气,“放心,不会再骗你们。”

    “嗯,但愿如此。周末有课吗?没课回趟家,你妈总念叨你不好好吃饭。”

    她回一句“明白了”,那头掐断极快,烟未烧完便碾灭似的。

    徐嘉攥紧手机木怔在走廊里。

    间或有同学接完热水经过,客套与她招呼,她皆笑应,可是皮笑肉不笑。

    古怪得很,但也比患病早期进步许多。

    徐嘉初得抑郁症时脾性最是拐孤。

    忽冷忽热,大悲大喜,人情交往上格外随心所欲,不情愿搭理的绝不搭理。

    她认为讲废话浪费时间,又激不起任何对外物的兴趣。何必要讲?

    用时兴的词总结就是:

    纵然脸生得和言秀气,却要拧巴个“厌世”人设。

    丁瑜后来善意指摘过:

    即便你有这病,也不能总把负面情绪凌驾在别人身上,愿意和你交流的大多还是真心待你的。你再怎样控制不住焦虑,与人沟通必须得心平气和。

    又没人欠你差你,臭脸摆多了,人背后不定如何说道。

    她思前想后觉得挺有道理。

    于是开始改进,虽然于父母面前依旧有困难。

    徐氏一家三口的关系极度微妙。

    徐大为是人民教师,轴里轴外的迂腐人格,毕业上岗四五年还不识儿女情长为何物,毕生热爱尽给了数学。妻子姚兰跟他是上辈凭媒说合,爱不爱的谈不上,经济条件议妥了便直奔婚姻殿堂。

    当初筹备婚礼前,姚家人对这穷酸书生仍有不满。

    房子还得两家人合买,工资看得那样紧巴,连掏钱拍套体面结婚照都仿佛赊掉他半条命。

    婚后三年姚兰才怀上徐嘉,顺产后奶水不足,委屈低落的时候徐大为也没见多贴心。

    如此,二人给徐嘉营造的成长氛围多少略显压抑。

    旧式婚姻到底害人。

    害当事者又害后代。

    这倒也罢,徐嘉过不去的心结另有其他。

    徐大为有一个老派教书人的传统和严苛。

    他既不许女儿讲究打扮,更不准她有任何早恋心思,一旦发现立刻扼于胚胎里。

    徐嘉至今还常常噩梦,梦见自己给陈彻写的那些小纸条、手抄的几本歌词全被父亲撕掉的场面。

    哪怕是梦里也不敢回忆他的面目,那种近乎见鬼的罗刹脸。

    他勒迫她,不分开隔日就去学校找男方。

    徐嘉哭到地崩山摧。

    两相权衡后,她还是屈服了,当晚自习课便向陈彻提了分手。后者闻言有一瞬的愕然,问她要一个正当理由,她也没给,只答“我甩了你,没任何原因”。

    往后她成绩一直不理想,徘徊在提分吃力的尴尬线。

    徐大为就将其归咎于早恋。

    原本高中阶段,三口团圆上桌的次数就少,偏他一逢机会就揪着此事不松口,能从摆筷说到清盘下桌,言辞特别刺心。

    徐嘉到了学校照例避不开陈彻,低眉不见抬眉见。

    打心里说,她始终喜欢他。她是那种被家庭逼到胆小又有反骨欲望的人。

    倒也曾妄想重新开始,但陈彻之后没空窗过。

    那点希望便渐渐溺毙了。

    徐嘉并不记恨父母。

    只是感到遗憾,当初其实可以更勇敢一点。

    *

    陈彻才发现姥爷佣雇的管事换了人。

    原先那个阿婆在家里呆了五六年,他问起为何要辞歇她。

    尤戚戎一言难尽的神色,“还不是你妈。编排人家居心叵测,图谋不轨我的遗产。好话歹话都被她说遍了,人家勤勤恳恳干了许多年,怎么着也忍不了哇,自己跟我辞的,我也不好留她。”

    陈彻手里把转着姥爷的多宝串,灰青烟幕后了然地挑眉。

    “那我不意外了,”他笑,“这德行像她会做的事。况且近年什么保姆敛财的新闻蛮多,她这人成天到晚瞎琢磨。”

    “瞎琢磨也不搁到该琢磨的地方。我寻思当初你爹追她,后来婚内出轨,这些事儿我都劝过,她倒装聋、脑子也不好使了。”

    “她好强。”陈彻眸底一层晦色。

    好强得很,连离婚撕破脸都觉得是跌份,跟陈建民纠缠至死总好过弟兄面前抬不起头。且何况她清楚陈健民的秘辛老底,爱极了他想松手又松不开的怂样。

    “两个人折腾许多年,苦的不还是你。”尤戚戎难得对孙儿露出怜眷。

    “还好吧,我苦吗?人都眼巴巴妒忌我的家境呢。”

    “你是我看大的我能不明白吗?面上好像不痛不痒的,心里头八成也难受。”

    “哎……我求您了,别说这种话,”陈彻从长椅中浮起来,蜷了蜷肩膀,“怪他妈肉麻的。”

    “你个王八蛋!”尤戚戎失言片刻,又抬腿想踹他。

    祖孙俩只隔几步。

    陈彻淡定避开了。

    粗陶壶内茶水滚沸,热腾气漾得尤老夫人的音容仿若在动。

    尤戚戎望过去,定定怅然许久。

    “等你在你大舅的公司有了着落,陪我去趟普陀山进香,给你姥姥做七十五阴寿。”

    “成的。”

    “你姥姥生前爱去,还替你求过愿,保佑你一生平安健康,娶妻生子顺当无忧。”

    “……我那会儿也才五六岁吧?”

    “怎的还不乐意啊,你以后谢她都来不及。”

    陈彻掷下串珠,托腮道:“哪能不乐意。借姥姥吉言吧,要能真如此我就阿弥陀佛了。”

    闲坐半晌,管事刘妈撩开门帘子进了屋。

    她是个本乡绍兴的遗孀,来时被尤黛雯提醒过自己干不长,行事分寸尤其妥当。五十八的岁数,配张极年轻的脸,随性搽点面霜也能看出五官不俗。

    刘妈抱一叠刚晒暖的小毯,走近了分予祖孙。

    路过尤戚戎时他仰头看她,微笑好似扁舟泛开。

    “你总是周到,心细如发。”

    刘妈赧然,撤两步道:“刚刚接了电话,您二公子晚上来看您。”

    “哦聿中要来,”尤戚戎若有所思,“那就乘个顺水船……”

    他望向陈彻,“晚上给你办个洗尘宴。”

    老辈人向来作兴这种无用的热闹。

    陈彻反应平平,“有什么好办的,二舅是来探望您的,回头又背地里讲您偏心。”

    “我说办就办!”尤戚戎把脸一横。

    “行行行,那就随您。”

    刘妈留下两盏茶,无声息地退离了。

    人刚走远,尤戚戎即刻端起茶,啜两口自在地笑语:“你把嘉嘉丫头也叫来吧,我可欢喜这小姑娘。”

    陈彻愣了片刻,喉结起宕两下。

    “您想请啊?”他偏头睨向姥爷。

    “嗯,想请!”尤戚戎语气笃定。

    “那您自个儿联系……我不联系。”

    “为啥?”

    陈彻别回脸,淡淡含糊其辞,“以我的身份去说,人肯定不愿意来。”

    “你们何时闹这地步了?是你欺负人家了吧?”

    “什么叫我欺负她……”

    陈彻断续半天,也想不出合适的后文。

    他欺负她,这样讲似乎挑不出错。

    确实欠她怪多的。纵然他不肯承认。

    但她这些年看来过得也挺好,没他照样生龙活虎、四体安康呢。

    陈彻就这样七上八下盘算良久。

    那头尤戚戎打断他,手摊过来道:“你把人家号码给我。”

    *

    丁瑜直玩到傍晚才返校。

    四点半,大范围下课的时间。

    她来空教室找到课后自习的徐嘉,当务之急便是展示男友赠送的包。

    Gucci本季度新款,纸膜都舍不得拆。

    徐嘉吝啬地给了轻微的赞语。

    “你就这反应?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

    仍旧是敷衍。

    “……你这也太干瘪了。”

    徐嘉无奈把半身一摊,“不是,你还要我怎么说?我对奢侈品真没什么鉴赏能力。你还不如发发朋友圈微博,晒到什么小红书上呢,保准彩虹屁如潮。”

    “行吧,”丁瑜细致将包原封搁回,“左右我不能指望一个榆木开窍。”

    黄昏澄淀下来,渗入窗照于徐嘉眼底,坠进一汪深池般的空洞。

    她又有心思!

    丁瑜研判几秒作此结论。

    “怎的?”她随拽一把椅子,反坐上去面对徐嘉。

    后者沉沉叹口气,慢腾腾掏出手机展示尤戚戎的短信。

    半时辰前发来的,地点事宜都讲明了,还用上“恭请”一词,闹她陷入但凡拒绝就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丁瑜默读一番,捞起面庞道:“就那人的爷爷?”

    “姥爷。”她纠正。

    “管他爷爷姥爷的,总而言之和他有干系呗。”丁瑜歪脖打趣。

    “嗯。”徐嘉讷然。

    “去吧……”

    对面沉寂半天,竟给出如是回应。

    “去?”

    犯得着这样没出息?徐嘉都疑心此人精神分裂。

    以往丁瑜尊崇的恋爱哲学是:

    男欢女爱,露水情缘,在一起图开心,分开了去TM。

    也就因此,她每每与徐嘉聊起陈彻,给的评语皆极尽难听。

    丁瑜凑近了掖整她头发,随即给她掰扯道理。

    “你看啊,他姥爷突然给你发信息说要请你,你不觉奇怪啊?这绝对是他自己想要你去呢,拉不下那个脸才让姥爷使舵,恁简单的理儿你都不明白啊?”

    “再来,你去了就代表要跟他交涉吗?我看不用,你就不能耍点狠,冷脸锉锉他意气啊?”

    徐嘉不言声。

    隔长久手机又来短信催请——

    望你务必到场!

    一个感叹号,伸只手进她胸腔拽得心脏陡紧。

    “……我他妈。”她想骂粗。

    “你他妈就去呗!”

    就此迟疑顿滞着,徐嘉猝然想到——“我还有笔没还他姥爷呢。”

    “嗯,有正当理由了。”丁瑜嘴皮犯贫。

    “我认真的,”她剖白,“那东西待我这里,天天都膈应着我,我早晚要还,还了就两清了。”

    “对啊,所以我说了,你别整日遇到点儿事就看得比天还大。你就带笔赴宴,别的一概不谈!”

    “那我……答应了?”

    “应吧。”

    丁瑜颔首利落,言毕扒着椅子起身就要带她回寝捯饬。

    “捯饬什么?”徐嘉否肯了。

    “你不穿扮得好看点,让人看了悔不当初啊?”

    “没必要。”

    小孩子脾气,她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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