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陈少爷未能要回玉佩。

    小姑娘酒后撒野,气力蛮不讲理的大,乃至他吃劲地去掰她攥紧的拳头,也只得对玉佩望尘莫及。

    他陷入某种濒临无妄之灾的心境,绝望至极。

    行车途径一家药房,尤戚戎知会小梁留停,先行下车前往。

    陈彻紧赶着正待开门,将出时猛可又由徐嘉拽回车内。

    “祖宗……”他无可奈何告饶起来,“算我求您了,往后莫要喝酒,喝不了何必要喝?”

    某兔拽的仍是他领带,一面放刁把滥,一面竟还哭将起来。

    “我恨你,”她切齿道,“恨死你了!”

    小梁于前方听了个大概,拳抵唇角匿笑。

    陈少爷依旧架腿的姿势,混不吝道:“你恨我,当初不还是你甩了我。主动退离的人,话不应该由你说吧?”

    徐嘉噎语,吮吮鼻子不言声。

    她缓缓松了领带,三两下退至拐角蜷缩。心绞痛啊,仿佛有数只引线的针来回穿凿,末了还嫌不够撒几把盐。

    眼见她鸣金收兵,陈彻疑惑地看过去,试探的口吻,“不闹腾了?”

    小姑娘刚强地别过脸不理他。

    那点低低的饮泣声于昏暗处微弱,仿佛琴声断弦前的最后一丝余音,天可见怜。

    可陈少爷居然丁点怜惜也无。单手抵开了边门,他边拾掇领带边跨出半身,眼梢带住她道:“下车,带你去买药。”

    徐嘉胡言乱语,“你买药就买药,离了我还不行了。”

    “……”陈彻手指在领带上一滞。

    好狂妄的口气!

    “是替你买药,”他匡正,“所以你得下车随行。”

    “哦,那行吧。”徐嘉冉冉动弹,俨然一股移驾尊步的别扭气。

    陈彻都给逗笑,没等她挪到旁边便犹自走了。

    西装未系纽扣,两面衣身被掀起来,流光中的身段好似振翅欲飞。徐嘉抬头看他,恍然极了,以为那样恣睢的背影早就失踪在时空里。

    夜色转深,从而街灯愈亮。

    陈少爷三步跨上药房门口石级,抄口袋定住了,犹豫后拨身来看她,“动啊?麻溜的。”

    “快不了。”徐嘉戗回去,照旧慢腾腾着走。

    她可是过敏患者诶,这人有没有良心?小姑娘腹诽。

    没良心的人哂然一笑,没动,杵在原地等候。

    尤戚戎周旋一圈后跑回店口,“人呢?”

    问完望见落单的徐嘉,蓦地一掌拍在陈彻肩头,后者吃痛地长“嘶”一声。

    “你个没脑子的东西!”老爷子训斥。

    “……”

    徐嘉一看,笑得酒都醒了。

    “人好歹特殊情况,你都不知道帮一把?”老爷子道。

    “别了吧,回头又扇我一巴掌、糟蹋我领带的。”

    小姑娘就在祖孙闹嘴架间磨蹭到了店口。

    见她来,老爷子忙将孙儿推过去,指望助力人情,未卜力量没控制好,陈彻近乎栽在徐嘉身上。

    幸好他眼疾手快,一倒两摔之际手臂环住了她的腰。

    二人都因此局促不已。

    老爷子倒乐乎了,俩小媳妇较什么劲呢?

    如是翻腾一番,终究进了店询问。

    此时的徐嘉症状已有所缓和,红疹慢慢消了不少,仅仅是皮肤发红而已。药剂师望闻问后,甩两包抗敏药,表示没什么大事。

    尤戚戎放下了心。

    陈彻抽出手拿起药盒,扫视两眼后确认,“吃药就行了?”

    “放心吧!正常反应,酒喝多了不适应。”药剂师开单子,“你要心里不踏实啊,给她弄点醒酒的,喝了睡一觉保管全好。”

    陈彻面色一僵。

    何来心里不踏实!他气到呕血。

    *

    小梁对平城中轴以北的路况有些生疏。

    中途绕路跑错数次,抵步平医北区已过了它的门禁时间。保安室铁门紧闭灯光尽灭,像一道无声的禁令。

    陈少爷徐徐升起车窗,回头来看半昏的徐嘉。

    “徐阿兔,”他唤,手背贴上她额头,“你回不了学校了。”

    小姑娘含糊了两声。

    陈彻没听清楚,却很想逗她,于是说:“送你回酒店睡好不好啊?”

    兔子登时惊坐起,“不好!”

    “别听他的!什么去酒店睡,尽起坏心思……去我家!爷爷有空房间给你睡噢。”

    陈彻笑出声,片刻后收敛了痞气知会姥爷,“要不还是给送她家里吧?你那儿她也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尤戚戎拧过身子正色,“叫刘妈伺候一下就是了,西边那间房以往也是给婉婉睡的,没什么好忌讳的呀!”

    “话是这么说没错,能送她回家更好。”陈彻坚持。

    对谈潜进了徐嘉清醒意识的缝隙,执意否决,“我不想回家!”

    老天呢,她醉成这样回了家还能免死?

    “为什么不想回家?”

    “就不想。”

    陈彻蹙紧眉侧身,见她颊侧淌下一点水光,下意识伸手去捻拭。

    “那成吧。”他收手攒拳,示意小梁打道回府。

    车厢于墨黑绸缎上碌碌平滑。

    乍清静下来,陈彻倒受虐性质地不习惯,重打好领带斜眱徐嘉,后者歪着脑袋,这会儿是真的睡熟了。

    因而才衬出她包内手机的振动。

    少爷轻活儿推她,“手机响了。”

    兔子抱怨两声,一股脑掏出手机抛向他。

    “……”

    陈彻接住了手机,落眸屏幕上闪动的“宝贝”二字,额角一绷。

    他接起,听见女声的瞬间呆钝了片刻。

    “徐嘉!都门禁了你上哪了?你别吓我啊,那畜生没欺负你吧?”

    “喂?出声儿啊!”

    “……”陈彻撑额咳了一声。

    “怎么是个男的?”那头短路少顷,慌不择言,“啊是你啊!不对你是本尊吗?你谁啊你把手机给我们嘉嘉!”

    陈彻开口,“你好,陈彻,徐嘉的……朋友。”

    对面沉默,而后作大悟状,一个“哦”字拖得恁蜿蜒,“那行我明白了。她今晚回不来去哪借宿?”

    看样子这也是个难对付的主儿,他掂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答:“我送她回家。”

    又道:“她酒喝多了,估计没法回你,你有话我可以代为转告。”

    “……我一猜就是喝酒了。也没什么话吧,我想想……对了,她应当没有随身带药,你让她手机别关,明早我打电话叫她起床回校。”

    “药?什么药?”陈彻狐疑。

    那头好不鲁莽,没等问完就给挂了。

    *

    尤宅派头不唬人,内里别有洞天地孔室多。

    小正房、耳门厢房、东西穿堂,活脱脱一个麻雀内脏。西厢素日就给婉婉独宠。

    讲到这,车在门口泊稳的功夫,迎人的竟然是她。

    “你怎么跑来了?”老爷子惊喜。

    “今天听爸爸讲起招待所的事儿,”婉婉牵上他,“我好想去体验体验,可是爸爸说那地儿不是想进就能进,才来央您,您神通广大!”

    “嘿哟,可别想一出是一出啊,”老爷子由她搀进去,“那里头没什么好玩的,就一普通宾馆。”

    那厢,陈彻索性将徐嘉横抱出车外。

    也是滑稽,小姑娘醉死了拳头还握得紧紧,什么叫“贼心不死”,这便是了。

    刘妈披单褂候着,见少爷往西厢里送人,眼力极好地跟过去,顺道打了两盆热水。

    硬板床上垫三褟,配的是提花红被,绣满并蒂芙蓉,里子是新疆优质棉,保暖效果上乘。纵如此,铁冷的床面还是冻出徐嘉一个寒战。

    她在一片赩红中打个挺,猛搂住陈彻的脖子。

    刘妈于床边非礼勿视。

    “冷?”少爷低声问。

    “你真送我回酒店了?!地好凉!”

    他忍俊不禁。

    “是,真给你撂酒店了,”平静的肃穆口吻,“你就在这儿睡一晚吧。”

    小姑娘轻骂几句,脸侧绒毛拂着他下颌,无意识地挨近到一起,大抵认为舒适,加油加酱地揉蹭了两下。

    陈彻有些坐怀而乱了,心绪脱了缰……

    得亏刘妈拧毛巾的水声唤醒。

    分开她胳膊,他放人平躺后退离床沿。

    徐嘉一身虾红与被面相融,睡姿很不老实。

    刘妈道:“小少爷,我给她擦身子。”

    言下之意,您该避让。

    陈彻意会,“知道了,我现在出去。”

    四五步到门口,他旋身,“对了,一会儿给她弄点香薰助眠,完事了叫我一声,她还得吃药。”

    “好嘞。”

    出房到宅门口,夜至参横,声息毫无,仅有院外窄巷里叮呀当呀的车铃声。

    穹门顶灯泼阶前方寸雪亮。

    陈彻站进去点根烟,乏得上气不接下气。

    这还没消停一转眼呢,又给蹦出来的婉婉骇了一跳。

    “表哥!”她揶揄的神情,“还把人带家里睡觉来了,可以啊!”

    ……是该叮嘱大舅限制点婉婉的阅读对象了。

    “别胡说。”

    “你们这些大人,一个个地都当我胡说,我眼睛亮着呢。”

    陈彻促狭,“作业做好了吗?才开学不久吧,成天价地疯玩。”

    “那不跟你学的吗?”婉婉口舌功力了得。

    “你别跟我学啊。”

    “那跟谁学啊?二表哥啊?”婉婉蹲下了,手托下颌,“我可不喜欢他。”

    陈彻问,为何?

    “可能不合眼缘吧!”

    童言无忌,亦无邪。小孩子看人自有最纯粹的角度。

    婉婉嫌厌尤适也不是无道理。

    这尤适长得还行,有二公子遗韵,谈吐也漂亮,念书时更比陈彻的成绩来得好,家里人夸口他将来最有出息。进了中外合资与同学炒股,很会弄钱,可惜浪掷起来手面惊人,海赌后欠了高债罗掘一空,还得求家人援救。

    而婉婉不喜欢他,只是感到他的心计虚伪,逢迎时总像个假面人。

    陈彻于是自谑,“无论如何,人比我有能耐。”

    “什么呀?我可不这么想。”婉婉认真的语气。她思绪转得快,即刻便问:“表哥,你小时候收大人送的东西,快乐吗?”

    倒使他被问住了。

    “这种事不好跟你说。”

    “为什么?”

    “不为什么,你再长点岁数自会懂。”

    故弄玄虚,婉婉瘪嘴。

    眼见陈彻有些沉郁,她沉吟着从兜里握出一只柑橘,在他眼皮底剥了起来。

    陈彻挑眉,“哪来的?”

    小姑娘直言不讳,席上顺手牵羊的。

    她剥得很仔细,却只在橘皮上下本事。

    陈彻呼出一口烟雾低头,婉婉手捧着橘子抬到他身前。

    他怔住,对准了呈七瓣花形状的橘皮……

    *

    铃未响,教室里仍是人声鼎沸。

    某少爷甫一由瞌睡中出离,右面伸来一只衣皮剥成七瓣的柑橘,伴一阵清酸的果香。

    “吃吗?”徐嘉问。

    呵,楚河汉界今犹在呢!她居然有议和之心。

    陈彻凉眼相待。

    小姑娘百折不屈,摘一颗进嘴,嚼着引诱,“不酸的,很甜!”

    陈彻无声片刻冷语,“我又不是没吃过这玩意儿。”

    她“哈哈”一下,“瞧,你还是和我说话了。”

    “……”

    诶,靖康之耻!

    陈彻恼得一把挜起校服蒙面睡倒。

    无果,徐嘉胆大妄为地推了推他,“要上课了,还睡!”

    “……我他妈,”坐起,一脸愤懑,“你信不信我上课了也能睡!”

    徐嘉自在应道:“信。”

    “那你还推我?”

    “就想听你多跟我讲话。”

    “……”

    陈彻恨得,想找个胶带封嘴那种。

    他那会儿就这样幼稚。

    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还以为这样蛮个性。

    而彼时的徐嘉为学勤恳,即便拔不了尖,也是师长同门口中所谓的“乖学生”。课上悬梁端坐,课下目不窥园,基本游离中上线,偶尔考个高分打打牙祭。

    陈彻与她同桌,实属良莠相配。

    小姑娘从来遵纪守法;

    小少爷永远唯恐不乱。

    当晚数学老师踏进门,杀了全班一个措手不及。

    开学摸底考,新旧知识对半分。

    教室登时一片雷霆万钧的狂嚎。

    徐嘉到底不怕,她假期都在预习新课,还由徐大为安排报了个辅导班。

    卷子如雪般纷飞下来,老师喊几声“肃静”,气氛终究庄重紧张。

    小姑娘亦步亦趋,题目答得很用心。

    那算她少有的,乱军当中唯一镇定的考试经历。

    时长照例俩小时,徐嘉用三分二的时间完成了试卷,气定神闲翻个面检查,听见左面有指头叩桌的声音。

    的的作响,无聊的调性。

    小姑娘看过去,陈彻后半卷面竟是空白。

    手托着腮,垂眸假寐,俨然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诶……”她用气声呼唤。

    那人闲散揭开眼皮而对,疑惑的目光。

    左右张望几番,徐嘉把卷子推过了楚河汉界,“你好歹抄点。”

    “不抄。”他悄声。

    “真不抄?”

    “嗯……”

    行,她作罢。

    隔半晌,斜扔来一纸团,截断了检查的思路。徐嘉茫然铺开来看,上写道:“选择填空。”

    侧眸去看,某少爷依旧做作的架势。

    小姑娘乐不可支,埋首郑重其事地照抄了答案,而后丢了回去。

    陈彻搁下转动的笔打开看:

    还友情附赠了两道计算题!

    徐嘉作弊的处女秀是这样的,英勇,且好人做到底。

    就此,两国交乱嫌隙得以平定,暂且散马止戈,握手言和。

    *

    春秋词笔写不尽的往事,题序悬笔道不完的前情。

    陈彻捻灭了烟,转身间刘妈赶来知会洗漱已毕。他颔首,我就去。

    刘妈点的是檀香。

    深郁内敛的气味于屋里幽幽漫了开去,浓墨吃纸般。徐嘉卧枕的呼吸已然绵绵悠长,陈彻蹑脚进屋深望半会,挨近床沿低下来唤她。

    锡纸药板的动静中——“徐嘉。”他将声气压得很低。

    小姑娘眉头皱成川纹,嗫嚅“别叫我”。

    陈彻油盐不进,“吃药了,醒醒。”

    木然几秒,她乖顺地敞开了嘴。

    陈少爷奈何,虚坐床边捞起她靠进怀里。捻着胶囊送进她口中,他低呼:“别吞,喝水!”

    迟了。

    徐嘉颈前起伏两下,早让胶囊入腹。

    “……不卡嗓吗?”

    陈彻内心活动:蠢极。

    小姑娘毫无反应,结结实实睡死在他怀里。

    睡相颇乖和柔顺。

    陈彻视线于她面上胶合片晌,慢慢倾身将她搁回被子里。

    怎么说?挨得是有些近了,鼻息交换的地步。

    可也不至于……她嘴皮刮过他的吧。

    一瞬间陈彻怔到四肢百骸都冻住。

    这人醉酒风流过后倒不认人了,淌进被子里又睡过去,还呓语:“该你喝,该我喝……”

    ……哪儿学的三俗行酒令?

    陈少爷头皮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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