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小说:白塔和你 作者:梁仝
    返乡高峰来临,整座城每种交通方式的每条线都拥堵异常。

    徐嘉从公交颠沛转徙到地铁,如一枚石子被裹挟进人海,随之沉至最安宁的海角。

    她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出现了萧条的错落。

    靠在车身迎视对面车窗,她觉得自己看起来依旧如常,如常地结束了平庸的一天。

    像车厢里的每个人一样。

    谈笑争吵、刷手机听音乐,珍惜难得的从容,一整天就等这一刻。

    徐嘉倏尔想到,一二年往前平城还未拥有属于自己的地铁,如此场景她只能透过影视剧窥见一斑。

    又想到一零年二号线修至学校门口,她站在土丘泥坯上,以攻城掠地的峥嵘姿态对赤诚迷恋的人说:

    “陈彻,我永远爱你。”

    那是她第一次用“爱”这个字,后来再未用过。

    勇与怯,她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仅用了五年的时间。

    徐嘉回到家,对父母敷衍几句后栽进被窝里和衣而卧。

    窗子外面残曛烛天,她情愿认为眼睛的酸辣是被晚霞灼烧而成。

    时至今日终于开始相信造化弄人,对陈彻的喜欢、坚持与念念不忘都像一场谬错。

    过往她凭想象,凭他圆谎,以为至少能够接受释然他的过去。等到所有不堪不加修饰地呈在她面前,她在想——

    原来命运早就给他们打下了无形的死结。

    她睡得不□□稳,反复惊酲抽筋,然后见到了丁瑜。

    丁瑜带着了却红尘的表情,问她:“我走了这么久,你是不是还对他有奢想?”

    徐嘉坦然承认,那是一种除了在她面前,没有胆量于别处显露的坦然。

    “该长大了,我的好嘉嘉。”丁瑜笑笑,虚幻的身子搂住了她。

    徐嘉眼泪流得极凶,说好辛苦,不想再坚持了,几乎每一刻都很辛苦。

    “可是要怎么办呢?从你最开始对他动心,千方百计、运筹帷幄地靠近这么个人,所有的结局就已经是定数。”

    “你也努力过了,”丁瑜拍拍她的头,“但是缘分这东西,不是努力就能争取来的。”

    语音飘远,徐嘉哽咽着转醒。

    她僵在床板上,沉默地想前尘和以后,想这些年走走停停,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剜掉他淬进骨髓的印记。

    她是个连死都不怕的人,却在听到丁瑜那句话时头一回失去了全部血性——

    也许吧,你们真的有缘无分。

    她的电话一直很平静。

    没有陈彻的来电是因为他轻微脑震荡,短暂的意识障碍让他昏睡了一整天。

    昨晚原本一切顺利。

    唐应生一伙人在舞池中央潇洒恣睢地席天幕地,他独坐在热闹开外排解烦懑孤单,当中也不是没有莺燕蜂蝶在他周围飞绕过,但都被他不解风情的索然神色遣退。

    后来人群爆发哄笑嬉闹,频频把视线投向他。

    他才察觉有恙,凝神起身走过去察看,就这样引爆了之后的事。

    其实他们在一起玩,互相打诨取笑是常有的事。

    多的是无聊的、只在乎自己爽快的人,说得难听些,假使让他们去讲相声,连双亲都能搬进黄段子砸挂。

    所以每个人都没意料到会触了陈彻的雷,只有他自己晓得,那些照片是他的软肋。

    像刑满出狱打算归零做人,时间还在反复重提他过去的罪孽。

    众人打骂相加,乱作一团。

    陈彻依稀记得唐应生那句“你以为你是解放天性,其实犯的错迟早都要还”,下一秒门就被撞开,经理领着保安冲了进来。

    醒时雨声骤起,冬雷劈裂铅灰色的夜。

    陈彻蹙着眉一转头,看到尤黛雯凝重阴沉的脸。

    门外的医护人员把脚步与话语压低,门内也只能听见空调的气息交换音。

    尤黛雯坐着不动,“醒了?”

    陈彻没应声,应什么好像都很狼狈。

    “年关了,你能消停吗?你爸都知道安分,你倒好,捅一大篓子。”

    陈彻从被子下抽出手臂,以腕盖遮双眼。

    尤黛雯叹了口气,不断聒絮,“不说话?逃避有意义吗?你跟那些混不吝的人玩我没意见,怎么玩我都没意见,只要你别轻易动人家。他们哪个不是含金衔玉生下来的?你动他们等于成心往火坑里跳!”

    她停了唠叨,陈彻用虎口揉揉额头,笑了。

    “笑什么?”

    “笑我不知道你是在担心我,还是担心殃及池鱼。”

    尤黛雯气到失声,眉梢扬起、眉间皱陷,窗外的电光火石不断明灭在她脸上。

    她自然有理由生气。

    唐应生父亲并非善茬,获知儿子被打伤后第一时间赶来医院,颇有掘地三尺也要手刃祸首的架势。她举目无亲、势单力薄解决不了,到底电话求助的付星爷爷,请求他委人来劝。

    于是浩劫平息,以人情债的方式收场。

    *

    隔日徐嘉在医院碰见容骞然,他第一眼就问:“昨天怎么走得那么早?”

    徐嘉想了又想,最终认为不答为妙,强撑涵养勉力一笑,就当是带过了所有事。

    然而容骞然是个很特别的人。

    他用令人发指的观察能力研判几秒,单刀直入道:“嘉嘉,其实你笑不出来的时候就别勉强。”

    徐嘉一愣,嘴角漏出自作自受的苦涩。

    “想哭就哭,也不是什么丑事。”

    “但我说实话,”她淡然自若地望向别处,“我确实是个不太能当众哭出来的人,很少很少。”

    就连丁瑜出事当日,她也未曾想过就地大哭一场。

    容骞然好似无奈地失笑,“话不要说得太满。”

    整肃完大褂衣襟,他复又语重心长地说:“兴许哪天你就会食言。”

    徐嘉抄着口袋默视窗外,看烟雨坠打十丈软红尘。

    她居然把这话听进去了五成,在想会有哪天、哪个人有此殊荣,能令她当众悲声。

    对谈没持续太久,就告一段落。

    临近晌午,黄老师忽然出现在见习生专用的休息室里,一看屋里只有徐嘉和容骞然,下巴一撇将他们一同唤了过去。

    她在前举步生风,徐嘉他们就在后奔轶而跟。

    “新生儿科新接了一个小病人,其实本不用我带你们去,但我希望你们能接触一下。”

    从东向西,门诊部跨越到住院楼,快到形同白驹过隙。

    徐嘉甚至来不及问是什么事,人到了一看,答案自在无言间。

    那是个新生一周多的核黄疸患儿,从老家卫生所紧急转院而来。家人来前抱着誓死也要医好孩子的决心,砸锅卖铁、东挪西凑,总之声明钱不在话下,孩子一定要保住。

    徐嘉站在门框附近,看黄老师俯身对孩子母亲说:“还在月子里头,把棉袄裹上。”

    晴后阳光如春风化冰,窗棂上的红牵条晃了一晃,她以为这该是个温馨的场面。

    远近儿啼声起,容骞然扭头与她对视一眼。

    随即病房里迸发出连片哭声,高的低的,盖住墓地般的沉寂。

    黄老师转身,近似悲悯地将他们领出病房。

    “那个小孩,出生一周查出核黄疸,老家治不了,昨天开了大半天的车转到我们医院,来了还没两小时,孩子就出现了抽搐症状。核黄疸抽搐什么结果知道吗?最严重的并发症,患儿中枢神经会受损,就算保了命以后也是智力残障。”

    容骞然抬眸,下意识余光打量徐嘉。

    “因此出现这种情况,为家属考虑的话,医生都会劝他们放弃治疗。”

    黄老师神色平静,补说不过也存在例外,除非医生图谋名利。

    徐嘉默默听完,一阵寒冷滚过走廊和脊背。

    黄老师折身离开,她仍定在原地怔忡,想病房里那位母亲此刻是否只有一个愿望——

    抱一抱孩子,告诉他不管一周还是七十年,都无枉来这世上。

    容骞然侧向她看了半晌,周到地关切,“要不先在椅子上坐会儿?”

    徐嘉微微颔首,有些失神地随他过去坐下。

    他语气适度地调侃,“你看,几分钟前我还在说,话别说太满。”

    她脑袋贴上墙,牵牵嘴角答:“可是我也没哭。”

    无声了瞬息。

    “就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疼和难过吧。”

    容骞然俯仰顾盼后,好像鼓起勇气抬起腿上的手,扣在她手背上。

    徐嘉稍愣,扭头望他。

    “那就陪你静静坐一会儿。”

    一种独到的温柔,躺在他嗓音深处。

    徐嘉轻霎双目,视线不动声色地与他错轨,紧跟着,在走廊中央撞上了陈彻。

    落拓病服、委顿形容,他站在那里逡巡,其实很惹人瞩目。

    徐嘉暗自蜷紧心脏,没意识到容骞然的手在哪一刻离开。

    只意识到再抬起头的瞬间,自己已被陈彻毫不怜惜地拽起,拖去了最近的楼道。

    楼道风寒入骨,她忍不住一哆嗦。

    陈彻举动太大,病服领口被扯松了些许,露出锁骨边沿的墨痕淤血。

    徐嘉不肯客气地与他对峙,扫一眼后别开了脸。

    “你在这里见习?”陈彻迫近几步,沉声质问,“跟他一起?”

    她忍耐了好久,点头承认没错。

    “这是我的学业,我的工作。”

    “你觉得我会喜欢看到你跟他在一起?”

    陈彻微喘着沉下脸,换了两潭森寒目光。

    “你就这么没出息,我一个人满足不了你?”

    徐嘉听他嘲讽,忽而没力气愤怒,只是一个劲地悲从中来。

    她咬一下舌尖,以眼还眼,“跟你学的,我一个人也满足不了你。”

    陈彻愕住,旋即抬手捉她手腕。

    徐嘉甩避开,直视他较起了真,“照片我看到了。”

    这无有惧色的面容,有一瞬他们同时觉得很久违。

    陈彻举起的手缓缓落回腿边。

    他也不解释,仅仅站着不动,莫名站出无措感。

    徐嘉毫无破绽地微笑,“然后我发现,我无法对你的过去做到大度。”

    “你真喜欢我吗?”她问完不等回答,“你只是偶然发现,发现我很好而已。”

    陈彻眸底浮起愠色,“原来我白费这么久的时间,还是没办法让你信任我。”

    徐嘉僵直地站着,看他转了身。

    很快他复又转回来,凉声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她喉咙一哽,笑答什么都不想要,摇摇头说:

    “只想把你给忘了。”

    陈彻的怒颜一丝丝收敛,滞在原地忘了动。

    徐嘉垂下抱在胸前的双臂,挪动腿根往走廊走,没走几步,听见身后人唤她。

    她假作不经意回眸,继而看他凝视自己的中指。

    “摘了。”

    陈彻凉丝丝睨她。

    她怔了怔,楼道幽深处涌出一股劲风。

    他眸角外渗凛光,冷了张脸重复:

    “摘了。”

    人还是没有踏出时间的怪圈。

    多年前离京路上那次撕心裂肺的感觉,顺着隧道逆向穿越,一点点又钻回了体腔中。

    徐嘉迅疾伸出袖口里瑟抖的双手,剥筋皮一般揪下戒指,扔还给他。

    陈彻面无表情注视这一切,独独不屑向坠落脚尖的戒指落眸。

    那一下徐嘉真的在想:

    就这样吧,所有纠葛就终结在这里,也已经很好。

    她拽开逃生门,一路冲回门诊大楼。

    晴空抹艳阳,悬在众生平等的医院上方。

    她靠在最东角的窗边,将骨肉的颤抖捻进墙壁后。

    有人低音量外放《玻璃之情》,林夕的百结愁肠,张国荣的深情不往。

    “如果你太累,及时的告别没有罪。

    牵手来,空手去就去,我这苦心已有预备。”

    徐嘉望望住院部的方向,竟也自作多情在想:

    我至今同样未做坏事,为何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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