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彻一句“先把鞋穿上”,来答她的话。
自厨房切来的日光笼住她周身,他低头瞧她略显虚化的面容,“光着脚踩地毯,也不嫌扎得慌。”
徐嘉拧住他衣袖的手指更紧些,使狠较劲道:“你要我穿哪双鞋?拖鞋还是出门穿的鞋?”
言语满满的情绪化。
她承认自己的吃味和不甘,冲口而出后也不反悔,反有种唯唯否否、压抑按捺这么久,终于释放一回天性的豁然。好比高中时对他的剖白,虽然其后恁多的苦痛烦懑都是由那句伊始的,但那一霎的万般欢喜很纯粹。
也即是说,快乐偶尔靠不理智挣得,她不想再饮忍。
陈彻垂眸盯牢她,面上欲语还休的倦色。
徐嘉被这种反应悸得心头一恸,末了还是松手与他错身过,靠趿拖鞋的动作消解不堪和落空。怎奈手掌记住了西装面子的微砾感,两手颠来倒去地相搓,也消除未果。
“她能去,她的家人能去,偏我不能去,你是这个意思对吧?”徐嘉有些急不择言,心里既拧巴又自我怨艾。
陈彻终于开了金口,且单刀直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也不会去。只是不希望你出席我妈的葬礼,也不希望你跟我那群亲戚周旋,更不希望让她爷爷见到你。”
他说话时无甚表情,除了倦意都凑聚在眉心。那股正经落在徐嘉眼底,却坐实爱答不理之名。
包带从肩头滑脱,她心头也一径坠落,继而歪头自钱夹数出一千现钞递与他,“这份微薄之礼算我给阿姨的,你收下罢。”
钱伸至跟前时,陈彻双手抄兜,文风不动,片刻后不动声色叹了口气。他终究没收,撂了句“今晚也许会打雷,我早点回来”,抹身开门去。
徐嘉的心理准备中会有一声巨响,但没成想他是轻轻带上门的。
她蓄好的底气顷刻去了一半。
是,平城的夏季一贯如此剽悍。
仿佛反转无律的悬疑片,上午可以日空晴盛,抹个身伏个盹,下午就潮乎乎困恹恹的了。
徐嘉在卧房里发呆良久,心头攒动各种思绪,直至月白的窗帘被浓云浆成苦茶,她才急急起身去阳台收衣。
对角线尽头,矮沉天际匍匐絮云,闪电躲在其中,不时躁动无规则的火花。
徐嘉暗自喊糟,慌忙把杆上衣服一把合托起来,抱进屋掷上沙发,想着尽快赶到医院去。窝囊得很,可也没辙,遇到雷暴天气她除却往人堆里扎,抑或身边至少留个伴,别无他法。
她终究出门上锁的时候,心口无尽的落寞漫了开去,融入楼道逼仄的昏暗里。
*
那厢陈彻张罗着葬礼,脚不沾地数个钟头才有空歇晌喝点水。
下午一点刚过,吊唁客随蓄积起来的阴云陆续到场。来人不多,门可罗雀,唯尤黛雯生前交情较笃的一些亲友而已。其中三两个话剧团的老成员,陈彻同他们素昧平生,反过来对方的寒暄之词,也只有一句凉薄的“节哀”。
他同所有来者一一问候致谢。
花圈礼金等场面功夫倒是做得蛮足,一条条素白绸布挽幛,“沉痛悼念”“深切缅怀”“音容犹在,流芳千古”的丧音极尽了哀思。
陈彻囫囵看过去,却觉着是徒增笑耳。
表哥姗姗来迟,带婉婉一道来的。
后者身着通黑小洋裙,抽条了不少。陈彻乍一眼竟没认出来,妮子身高都快及他胸口了,谈吐也不似过往那般无忌,懂得眉高眼低了,喊他小叔时一副怯生生貌。
陈彻把兜里备用垫巴的糖果拿给她,手在她头顶揉了揉,“现在小孩怎都长这样快?翻书似的,一年一个样。功课还好吗,都跟得上吧?回头有空小叔带你去游乐园。”
等父亲走开,婉婉方才卸防松弦,朝他吐舌,“你都三年没见我了,不怪我叫你认不出来。别问我功课,老爸见天在我耳边噜苏,好不容易清静了,求你不要活败兴好嘛?”
“相信我,你现在觉得功课太败兴的话,以后更有你败兴的时候。”陈彻欠身半蹲,把糖纸剥开三分一,搁到她摊开的左掌心。
“这是小叔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嘛?”
陈彻微愕地浮浮眉,“这两个词跟谁学的?”
婉婉煞有介事地思忖半晌,摇头作答,“不是跟谁学的,是前不久看了部电影,叫《边缘日记》。里头男主一开始在篮球队大放光芒,中间因为叛逆和染.毒走了不少弯路,最后是一个流浪汉帮助他改过自新的。我看完专门搜了些影评,有人分析流浪汉这个角色的作用……”
“大概就是作为过来人指引男主,绕开他曾经留下的车辙罢。”
正门外涟涟阴雨中,芭蕉浓淡欲滴;灵堂内纷缊蓊郁的雨气,一拨人沉默听雨,一拨人细语交谈。
陈彻闻言有一时的怔然,随后教诲她,“你才多大,这片子各种限制镜头谁准你看的?”
“有嘛?我看的删减版。不过说真的,小叔敢说你在我这么大的时候没接触过限制级哦?”婉婉纯粹不服气地回嘴。
好像世事永远这样,不管前浪或后浪都有栽跟头的时候。等前浪吃到恶果了,掉过头来教训后浪的口吻,总仿佛自己无错无过。婉婉心想,或许这同她老师所言一般,
能如此做的人心态各趋极端,要么是不敢面对昔日,要么是早已抽身释怀。
刚想至此,陈彻就漫不经心点头,一脸故作玄虚、讳莫如深地压低音量,“告诉你你别卖了我啊,小叔像你这么大,腌臜的东西接触得太多了,起码八大车皮那么多。”
他没诓人,实事求是地回溯那段记忆,是浸淫在酒精和尼古丁里,充斥着无处安放的荷尔蒙的。
叛逆是将药剂注入血液的针管,无聊与否定是零止境的猜火车。
堂皇地一言以蔽之,这就是他堕了魔道似的所谓青春。
“那你就没资格说道我。”
陈彻忽而老沉沉的教条口吻,“不我依然有,就是因为吃过这么些教训才有。”
其实婉婉并不知悉内情,她仅仅孩童眼光地研判陈彻,知他身上多了些沧桑气,不多时又转念想起什么,神眉鬼道地问他,“小叔还喜欢小婶嘛?”
陈彻起身的动作迟钝几拍,无奈纵容地笑,替她将白花绳箍紧了些,末了反问,
“你还叫她小婶呢?”
众人消磨到追悼会开始,似盘乱棋缓缓重归有序。
尤黛雯生前信基督的缘故,陈彻专程为她请来教堂的老牧师。后者眼下挨棺殓而立,双手合捧一本烫金黑皮圣经,瓮声瓮气的嗓音,在布道。
“In the lofty heights of the holy and pure who shine as the brightness of th the soul of You…”
陈彻双手交握,四平八稳地立在正前方。余光右后方的婉婉一直吞声饮泣,眼泪简直多到能通河,像是执拗要替他宣泄些什么。
预备瞻仰遗体时,表哥带婉婉与他错过身,隐约中一句责难之词,说的是“哭个屁哭”。
陈彻最后将所有糖果都给了她。
照例全部流程收梢后,遗属有两种选择,或现场火化领骨灰或延挨几日再做打算。第二种俨然是出于人性化的考虑,给家属更牢固的心理建树。而陈彻选了第一种。
他要在门外等候至少两个钟头,才能领到骨灰送去公墓。
雨势已然很蛮横,乌灰色天光,惊雷不住地辗轧人间,暴雨砸到芭蕉上,啪啪撒豆般声响。
先前为了从俗,手机打进献花圈起就关掉了。这会儿在檐下躲雨的陈彻翻出来开机,立时密密迸出十几个未接来电,统统来自付星。
他皱眉清空的功夫,她就再次拨来。
付星直切主题,“我爷爷你见着没?两点前就出门了,说是打电话你一直关机。”
陈彻狐疑,“没有,我还以为他不来了。”
“请你说话有点良心,亏我爷爷恁把年纪了还特为跑去的。你自己回想一下,是不是先头在会场上怠慢得罪他了?”
付星揶揄作弄的口吻,陈彻一眼识破,拧拧眉心回她,“不可能,来客签到我都看过了,没有你爷爷。”
话音一落,她被浇冷水般的丧气口吻,“你这人是真真一点意思也无,以前的玩笑天赋都去哪了?我爷爷说,中道有要事急需处理,差人把礼金送来,钱到人没到,望你莫要见怪。”
陈彻摘下烟,伸长手臂叫雨浇潮它,权当为了解闷,“嗯,我稍后会亲自对他道谢的。”
“没必要……倒是问你,唐应生去了没?他现在搞网红营销啦,混得风生水起的,上回见到还说下一步计划是转型经纪人。”
乍听此名,陈彻有别来沧海事之感,须臾后微微一哂,“人去楼空的道理你不懂?多谢你抬举了,认为我还有能耐叫人家挂记我。”
付星沉吟,“也没那么倒灶……”
一通搪塞话兴许还没起草好,因而才会讲得如此磕巴,终究借有人找的托词,她急急撂了电话。
陈彻仰首重新衔回烟的时候,骇然一道闪电,劈得天幕都豁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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