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从门缝中蹿进来,将燎炉里燃着的熏香吹得满堂皆是。
几人保持着拜伏的姿势,谁都没有出声,最后还是刘辩鼻尖瘙痒,“阿嚏”一声打破了寂静。
卢植悄悄抬首看了他一眼,关心道,“陛下保重身体。”
这几人都是老臣了,沉得住气,饶是年轻一辈的荀攸也是个淡然自若的,刘辩心知与他们死磕对自己没有益处,当即就起了身。
“诸位也起来吧。”
他一开口,其他人都谢恩起来,重新正坐好。
之后,还是皇甫嵩最先应了声。
“陛下勿需嘱咐,臣等也定会尽己所能匡扶汉室。”
刘辩眉梢一动,看着他正直的面色不知是否该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光和七年,皇甫嵩镇压黄巾军,威震天下,封左车骑将军,领冀州牧。但当时朝政日非,民生凋敝,汉阳人阎忠劝他把握机会,南面称制。然而,皇甫嵩忠君爱国,不用其计,后传为美谈。
刘辩不清楚以他的为人是否会认同自己的安排。因为,他要走的是一条新的道路,一条兄弟齐心、分头并进,若兄终则弟及的艰险之路。
“陛下的意思是”,荀攸突然出声,将一众目光都吸引到身上,“令我等辅佐陈留王在幽州建业,逐步蚕食并州冀州,放眼天下。”
“荀公达!”卢植躬起身子,怒火中烧。
刘辩将几人的表现尽数看在眼里,只觉得忧愁。这几人已是他觉得能接受的了,没想到还是困难重重。
“卢尚书,荀中令说得没错。”
“朕的意思就正如他所说。诸位也知我大汉行将就木、摇摇欲坠,是时候作出改变了。”
刘辩一字一句,重击在他们心底。他们虽然守旧,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甚至有些国情现策,比如今的天子还要通晓。
王越是侠客,并没有提出异议的意思,荀攸更是支持的一方,现在就剩皇甫嵩和卢植这两位曾经并肩作战的老朋友还未发言。
然而,不等他们回答,刘协却先有了动作。
他将“天下”之玺握进掌中,摩挲着嶙峋的棱角,仰起头严肃地看向刘辩,说道。
“皇兄,臣弟想与你换另一块碧玺。”
刘辩疑惑地眨了眨眼,从怀中掏出那块“天子”之玺递给他。
年幼的陈留王双颊圆润,奶膘未脱,却硬摆出一副老成的模样,将两块碧玺并齐放在地上。
然后,将“天下”推过去,将“天子”揽过来。
“荀中令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闻言,荀攸表面平静,手指却不自禁攥住了衣摆。
“臣弟深以为然,可是……”,他与刘辩两相对视,目光如炬,神采飞扬,继续说道,“可是,天下人的天下也是皇兄的天下,天下人的天子也是臣弟的天子。”
“天下尽归皇兄”,他垂首将“天下”之玺塞进刘辩手中,然后握住另一块“天子”之玺,“天子永在臣弟心中。”
他说得拗口,众人却都听进了心里。
陈留王表了态,皇甫嵩与卢植对视一眼,心中终于有了定数,一齐伏下了伟岸的身躯。
“臣皇甫嵩,定全心全意、尽心尽力辅佐陈留王,以振大汉。”
“断,不负天子,不负天下!”
他咬辞顿挫,刘辩瞬间瞪大了眼眶,钻进侍庐的风将他的热血也重新点燃,愈吹愈烈,生生不息。
窄小的殿内响起了地板的碰撞声,以及经久不息的起伏宣誓。
“不负天子,不负天下!”
-
另一边,董卓果然收下了请柬,并约定明日辰时显阳苑一会,另要求太傅袁隗主话。
袁绍在路上接到消息,并未有停留直接送到了洛阳,刘辩看着董卓的要求不怒反笑,惊得一旁的李成为他披上了狐裘大氅。
时近初秋,气温骤降,尤其是夜里,凉风习习。
刘辩慢条斯理地将竹简卷起,递给了一旁的荀攸。他形影单薄,暴露在外的手背青筋突出,骨感修长的手指拂过竹简,眉眼间便有了轻微变化。
刘辩召李成耳语一通,他当即得令捧来了另一件大氅,予荀攸御寒。
“董仲颖此举欲以借袁太傅掣肘大将军,不愧为一方豪雄,不仅军功卓著,心思也如此缜密。”
刘辩双手拱入袖中,转首反问他,“那依公达所见,朕该如何?”
“应允。”他披上了大氅,青白纶巾衬得面如冠玉。
“陛下心中早有想法,再问公达,公达也是如此回答。”
刘辩被他逗乐了,哧哧笑出声。
如果说荀彧其人,淡如水,有礼有度,可谓松竹君子;那么荀攸则是茶,初尝浓烈,久之则觉察其变幻之莫测,回味无穷。
而且,他的心性远不止眼前的苟且。
“文若与朕提及公达之时,朕未曾想过,公达会是如此有趣之人。”
荀攸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臣,有趣?”
“是啊,有趣的紧。”
头顶穹宇只有几点星子,就连皓月都被蒙在了乌云之后。刘辩与他并立在兰台宫外,目光幽远。
“立基幽州,鲸吞并冀,放眼天下。公达所言,不是很有趣?”
“陛下召集皇甫将军、卢尚书,并远迁陈留王封地于范阳、代郡,不正是为此?”
“此言怎讲?”
刘辩装起傻来,揣手窃取狐裘的暖意。
“因为陈留王封地不在陈留。”
他依言而答,并未停歇。“如若陛下将陈留王封在陈留,那么一切都需要陈留王自己来积取,但是范阳、代郡则不一样。范阳卢氏盘踞幽州,得卢尚书相助,陈留王的路会好走很多。”
“而且,幽州还是皇室宗亲刘虞的治地,民心向汉,更有奋武将军公孙瓒,为卢尚书学生。若能团结几人,坐幽州,窥并冀,并不是妄言。”
刘辩为谋划此事费尽心思,经荀攸这么轻描淡写一说,不由生了感慨。
谋士,奇才,总归是技高一筹的。
“可也有忧患。”
“陈留王能否真的驾驭住,而不是沦为傀儡,值得深思。”
“公达认为陈留王如何?”
“聪明睿智,明达通透。”
似乎没有意外他的评价,刘辩上前握住他的手,丝丝缝缝相扣。继而眉眼深邃,低沉着嗓音诱导,“公达可愿辅佐陈留王,无论封王还是称帝?”
“陛下。”荀攸小声阻止了他的话音,刘辩却继续说道。
“若朕出事,当兄终弟及。荀中令可领诏?”
荀攸果断后退一步拉开二人距离,从怀中拿出一纸诏书,平举着跪下。
“请陛下收回成命。”
“臣非名利之徒,今日言语凿凿,惟愿言明心意。”
“臣既为陈留王郎中令,当与陈留王齐心,以天子为首,以天下为先。”
面对着他平静但坚定的眼神,刘辩缓缓蹲下,将他手中的诏书取下,折两折,复又放入他怀中。
“既如此,这诏书就与你留个纪念吧。”
“希望永远都用不到它。”
-
公卿尉兵奔波了一夜,等到黎明之时,城中百姓愿意散的都散了,留下的大多是恋家的老人,以及固执的守城者。
宫中侍人也遣散了大部分,不愿离开的就自行留下领原职。
该做的该说得都尽力了,再不走,他们也实在没有办法。
辰时来的也快,一大早,刘辩就咬着早膳蹲在了永安宫门口。
阿九现了形,威风凛凛地踩在他肩上,抖了抖胡须一脸严肃。
与此同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
宫中车辇禁行,因而来人坐的是软轿,落落大方地踏过落叶,走到他面前,然后,抬手一巴掌呼到他脸上。
“刘辩,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弟弟的?”
阿九从他身上惊起,一个侧身,对着眼前柔美的女子龇牙弓背,满脸戒备。
她一身雪青衫裙,外罩素色绒麾,螓首蛾眉,杏眼樱唇,弯髻上只绾了一柄镀金玉钗。刘辩认得,那是她的生母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此时的她愤怒地瞪圆了杏眼,但仔细一瞧,眼眶微红,甚至鼻尖都染上了绯红,显然是哭过了。
她贵为公主,五指不沾阳春水,那一巴掌轻柔得如风一样,刘辩未觉得有什么,咧唇笑唤她。
“阿姊。”
这声呼唤让万年公主再也支撑不住,泪珠簌簌而下。听说天子将陈留王逐出洛阳,远迁幽州,她本不信,可不止郎君,附近的臣工都在讨论这件事,她也不得不相信起来。
她是先帝与宋皇后之女,母后被阉宦使诈、贬入冷宫而死,先帝怜惜她,早早封了个万年公主,其实她也不比刘辩大多少。
自小,她都与两个弟弟相处甚欢,因而从未想过刘辩会对刘协作出这种事。
她皮肤细腻,哭红了眼圈,也揉断了旁人的心肠,刘辩忙爬起来安慰她,可是根本止不住。
阿九也跃了上来,在刘辩肩头走来走去,试图用“美色”让她开心开心。可万年公主哭得不能自已,压根没空去瞅它。
“阿姊,你别生气。”
“朕没有为难协弟,不信,不信你可以问皇甫将军或者卢尚书!”
刘辩从未遇到过此等棘手之事,搜肠刮肚也只想出了这个法子,阿九斜睨他一眼。
【你怎么回事小老弟,哄人都不会?】
[……闭嘴。]
【呵呵,注孤生。】
然而,此等直言却是万年公主喜爱听到的,皇甫嵩和卢植都是朝中重臣、颇有威望,即使是刘辩也无法让他们说谎。思虑过后,她当即以袖掩面,慢慢镇定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
她独自呢喃了两句,刘辩松了口气,却又突然想到。
“阿姊为何还不出城?”
“正准备走,就听到消息,正好回来看看你们。”
她目光柔和了几分,伸手为刘辩理了理纷乱的发丝,“以后要照顾好自己,别让阿姊担心。”
“那是自然。”
“待会儿协弟也要走了,阿姊不如一并去送送吧。”
刘协昨夜赖在他龙榻上睡了一夜,清早就被收拾妥当的荀攸叫了起来,现在正在学宫接受熏陶。
没想到最有可能阻拦的荀家竟然什么都没说,就将他放了出来。
或许这就是世族的任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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