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大个活人,还是受了重伤的,莫非插翅飞了不成?!”
“嘭”一记重声落在檀几上,后方的刘辩手一抖,握着的毫笔骨碌碌滚到地上,将印花的铺毯都染成了墨色。
崇德殿跪倒了一片,刘辩目露怜色,矮身便钻入几下,去够那支毫笔。
哪知刚抓到笔杆,愤怒的权臣脚一动,将其踩了个粉碎,他痛惜地蜷下身子,毫不示弱地攥住了剩下的小半截笔杆。
等凹硌感传来之时,董卓才稍有所感,虎目一垂,就见当今天子趴伏在地上,一脸哀痛地瞅着手中的毫笔。
“陛下这是作甚?”
他挪了挪脚,刘辩才得以捧起碎了的笔,正坐回位上,愤懑嘟囔,“毫笔掉了,朕欲捡,哪知被太尉踩了个粉碎。”
诸将还在殿中跪着,听着声音大气不敢出。
董卓突然大笑起来,但脸色并未舒缓,甚至在头盔紧勒下,横肉溢出。
“一群废物!”
“还不快滚去继续找?!”
众人作鸟兽状散去,董卓转身看了他一眼,瞳仁中掺杂着漆青的光彩。霎时间,刘辩感觉浑身发冷,仿佛被看穿般郝然。
“陛下,当时为何要拖着臣的义子?”
他俯身直视着刘辩,压迫着靠近,直至双方都可以感受到对面的吐息时才作罢。
刘辩手一绞,指盖折入掌心,刺痛便如细密的虫群一样弥漫至四肢百骸。
“朕......朕差点喘不过气,”他悄悄打量了一下董卓的神色,然后语气镇定了许多,“也没注意身边是谁,就想着先抓个人撑扶一下。”
“恰巧抓到了中郎将而已。”
董卓眯起眼,肆意端详他的表情,边边缝缝都不放过。
“陛下可是受凉了?”
“软榻虽轻巧,到底也比不上朕的龙榻。”他顺言答道。
“哈哈哈,其实臣也睡不惯龙榻。”
“不过,为了陛下的安危,容臣另择一人与您同榻。”
他回到了原位,握住了腰间的佩剑,语气揶揄,“这次,定会让您睡得很安稳。”
刘辩心口一突,莫名其妙睨了他一眼。
可他并未理睬,说完就阔步走了出去。
刚至殿门口,与一人迎面撞上。
刘辩探了探身,就见那人拎着颗血淋淋的头颅站在殿外,蓄着的短髯不曾梳理,溅上了零星绯色。
他的眸子还是和以往一样深不见底,一瞥而过的目光里流露出冷戚和郁悔,稍纵即逝。
看清来人和头颅,刘辩的手指无力地扶住几沿,轻喘口气,眼神游移开,没有了着点。
“孟德!”董卓惊喜地唤了一声,伴随着大笑声,搂住曹操的肩甲。
“一群不中用的废物。”他轻呸一声,在曹操平淡的神色里,继续道,“果然还是孟德深得我心。”
叨叨几句,他突然扯着曹操进到殿中,刘辩身姿一动,换成了寻常神态,无知又惊惧地向后退了些距离。
“来来来,陛下,曹校尉捉拿了逆贼,怎么也得加封个骁骑校尉吧。”
董卓从曹操手中接过伍孚的头颅,稳当置在檀几上。刘辩喉咙滚动,强忍着不适未扭过视线。头颅阖着眼,乌发紧束,只可惜头上的发笄不知落到哪儿去了。
就像休憩一样安然躺在几上,刘辩在袖中将手攥成了拳头,隐忍着哑声回他。
“就依董太尉所言。”
而后,他仓促起身,跌跌撞撞夺门而去。
-
一更过半,李成领着两个小黄门为他整理龙榻。
从头换到尾,就连床楣都用布擦洗了百八十遍。
刘辩心绪难平,见他们还在忙碌,招呼一声就独自往园里去了。
永乐宫的小园不小也不大,因至秋日,池里的文鱼都懒倦起来,不见了踪影,唯有破败的莲叶和枯梗散布其中。
“咕咕——咕——咕咕——”
乍然出现的鸟鸣声断断续续,却有种不符寻常的怪异感。
刘辩眉梢一挑,撩开下裳前的锦绶,快步走了过去。
叫声停了一瞬,而后又继续环绕在他耳边。手掌撑着宫墙缓慢听寻,最终,他驻足在雕花窗牖之下。
可是,踮脚也瞅不见对面的人,沉寂和黑暗将周边尽数包裹。刘辩轻轻敲了敲墙壁,然后就听对面传来“扑通”跪地声。
“臣,未尽皇命,愧对伍校尉。”
四周连虫鸣都消失殆尽了,刘辩贴墙聆听着他嘶哑又低沉的声音,久久没有出声。
他的脑海里时不时闪过伍孚的头颅,不过比起其他人,他的死相可以算是安静祥和。
“他可有遗言?”
“伍校尉言,自己身负重伤命不久矣,不愿令天子汉臣为难。后,其以身殉国,托臣以遗志。”
“惟愿,诛董贼,复河山,代他观我大汉之万年。”
“好!好的很。”
刘辩咬紧后槽牙,几乎是逐字逐句从唇缝间挤出来的。
不久,曹操从窗牖里扔下来一块木椟,正是刘辩让阿九传给他的那块。
“伍校尉用冠笄在后面留了话。”
“臣不能久留,只同陛下承诺,王司徒寿宴便是董贼之死期!”
成功接住了木椟,刘辩将其藏进怀中。
听闻了曹操的豪言壮语,他还未有所反应,小园门口突然传来了黄门的喊声。
他也听到了动静,忙道,“臣先走了,望陛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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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待众人都退下后,刘辩才拉近了灯火,对着干裂的木椟。
正面是他再平凡不过的字,普通到自己都不想再看第二遍。后面则是伍孚的遗言,用冠笄一笔一划刻出来的字,扭曲歪斜,深浅不一。
可是,夜风一拂,刘辩还是红了眼眶。
不负天子,不负天下。
熟悉的誓言以异样的姿态盘踞在木椟之上,比他的字还要难看,然而,却是最能直击他心脏的辞句。
就在他一遍遍抚摸木椟的时候,殿外突然传来了平缓的脚步声。
蓦然产生的惊慌感从下自上席卷,刘辩转身攥住烛灯,焚起木椟,任火线蔓延、吞噬,然后在那人踏进寝内之时,一把将它扔进了燎炉。
来人站定行了礼,抬首不出意外地发现了他微红的眼角。
“陛下为何感伤?”
“行字太丑,突感不适。”
他神色淡然,将被董卓踩碎的那支毫笔也扔进了燎炉里,突然蹿起的火焰映照着他的侧脸,掩饰住多余的波动。
“字如其人,字里行间便能窥探出其人性格。”
李儒的眼中也有跳动的火焰,吐露的言语却一如既往令人生厌。
刘辩果然斜瞥他一眼,道,“李中令话中有乾坤。”
“因为臣所言非虚。”
“先帝之字,狂狷倨傲,为人也是如此,跳脱于尘世之外,荒唐反俗。”他从榻边抽出灵帝的辞赋,卷着竹片览读,在殿中空走两步。“若要再举例,中郎将也是如此。”
“他在丁原帐下任主薄之时,臣曾观摩过其字。称得上随心所欲,虽也算得上清秀,但是字字笔锋相异,简直不像是同一人所书。”
“这也预示着其人的善变性格,以及矛盾的心理。因此臣进谏董公,认为其可收、可用,却不好拿捏。”
刘辩听得津津有味,反问他,“这世上又有何人会被任意拿捏?”
“没有,”他答得也迅速,“这世上只有甘愿被拿捏之人。”
“谋心之术。”
“那李中令也是甘愿被拿捏之人吗?”
他似乎有些惊讶刘辩的询问,轻手轻脚放下竹简后,思索片刻勾唇应道,“自然不是,臣是拿捏别人之人。”
刘辩微怔,迎着他坦然的目光,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到底是董卓拿捏住了李儒,还是恰恰相反?
-
自出了伍孚之事,宫中守卫轮换频繁起来。
当然,这并不关刘辩的事,禁足宫苑,他能接触到的只有一方之地。
“陛下,明明这威武将军更好斗,却不如奋武将军赢得多,您说奇不奇怪?”
清晨阳光洒下,暖洋洋照射进田地里,幼小的绿苗已经长成了茎梗硬朗的作物,在光泽下迎风招展。
刘辩放下卷起的裳摆,洗净双手,回到了小黄门身边。他捧着两个陶罐,欣喜地凑上来,让刘辩能看清里面的状况。
正如他所说,“威武将军”好斗得很,纵使罐壁圆滑,也不停地攀爬,企图逃出去。与之相比,“奋武将军”可安静多了,耸动完长须就蛰伏在罐中央,巧妙等待着时机。
然后,趁所有人不注意,一跃而起。
“啊!奋武将军跑啦!”
“快快快,找啊!”
刘辩平静地饮了一口茶水,看他们爬上爬下找蛐蛐。这奋武将军也确实老谋深算,寻的地儿皆刁钻古怪,直将一群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正当它得意洋洋,以为自己能够逃脱升天的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了喧声,接着,一把短刀横冲直撞进来,径直将它砍成两半,一命呜呼。
另一个陶罐里的威武将军或许也见到了这一幕,顿时安分下来,被小黄门搂着退了下去。
“陛下玩得可开心?”
董卓先行踏进迎春殿,随后进来的则是一位妙龄少女,着胡服束轻甲,冠起的发尾柔顺又飘逸,一派英姿飒爽。
她轻瞥了刘辩一眼,淡色的瞳孔一转,旋即倾身拔出地上的短刀,掂量着插进腰后的封鞘中。
“这是小女月娥,往后便由她陪陛下同榻而眠。”
他言辞暧昧,其中意思再也明白不过,刘辩神经一突,迷茫地去看董月娥的神色。
她并没有刘辩想象中的抗拒,平静地不出声,只是目光实在说不上和善。手按在腰后短刀上,她倏地朝他森然一笑。
这显然是一道送命题!
“朕......”
“听闻陛下早有一妃唐氏,今日便将其废掉吧。”
“唐氏乃是先帝在时,从州郡各国当中挑选出来予朕为妃的,岂是说废就废?”
他本能地抗拒董卓的安排,可废黜的诏书已经送到了他的眼前。
“当时,先帝迟迟不立储君偏宠陈留王,皇后歹毒之名远播,各世族官家都在观望,谁也不希望将女儿推入火坑。”
“那次选妃,主持的阉宦可赚了个盆满钵满。然而,太后皇后催得紧,随意糊弄也不行。正好会稽太守唐瑁正义凛然,从不贪奢攀附,也没有与他们交涉,因而商议过后,宦官便将其女推了上来。”
“陛下,唐氏现在何处啊?”
他调查得清清楚楚,讥讽意味十足,刘辩却被他最后这个询问吓了一跳,他至今仍没有收到何太后以及唐姬的消息,所以敏感得青筋直冒。
诏书早已拟好,刘辩颓然应了,只嘱咐于末尾附加一句。
“兰草如旧,苗圃盎然,勿忧。”
这样,若是唐姬看得到诏书,也能安心。不过,唐瑁是个爱女心切的暴脾气,得知此事不知要做出什么来。
而不等刘辩再细想,董卓将其女牵了上来,与他相并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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