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显然不常用，书架上摆满了簇新的书，书桌倒是有些使用的痕迹，林逸匆匆扫了眼书房，视线划过充当背景板的裴彦，落到衢昀身上。
他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岁月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一如记忆里的那般，眉目深邃，气势逼人，浑身上下透着不容置喙的强势，抬眼看人时，眼眸深深，让人生出被一眼看透的错觉。
他长的并非不好看，只是气势远比长相更引人注意。
而一旦被他的气势所摄，自然也失去了欣赏对方外貌的心情，对于弱者来说，他显得太过强势；对于强者来说，他如皑皑雪山，让人油然而生无法击溃之感。
一看就知道没有遭遇过社会的毒打。
林逸收回目光，因这个想法，泛起些许笑意，一闪而逝。
衢昀的视线在熟悉的身影上停顿，他打量的视线毫无收敛，叫人清楚察觉他正一寸寸扫视对方，从发丝到脚跟，最后停顿在林逸垂下的眼睑上。
他手指微动，按捺住了触碰对方的冲动。
此刻的林逸稚嫩又纯粹，眼底依旧有着属于理想的光，站在光的尽头，好似漫天星光笼罩着他，熠熠生辉，照亮衢昀的世界。
没有抗拒的沉默，没有黯淡的眼神，没有疏远，没有愤怒。
衢昀垂下眼，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他不怕一切重来，不怕死亡的阴影，唯独怕……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少年。
气氛奇异的缄默着。
裴彦跟白正卿交换了个视线，识趣的保持着沉默。
复杂的思绪转过，林逸重新迈步，走进书房，白正卿犹豫了下，还是跟了进去。
林逸在书桌前停下脚步，扬起笑，轻声唤他：“三爷好。”
衢昀恍惚了一瞬，对方嘴里吐出的陌生称呼，平静又疏离的态度，好似昨日重现。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一切开始的时候，回到了……他还没有恨我的时候。
衢昀沉默了片刻，才好似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林逸？”
他的疑问句，像陈述句，而他的陈述句，则像祈使句。
所以他此刻的态度并不出奇，只是难免会让刚认识他的人，得出对方十分目中无人的结论，甚至产生被蔑视的错觉。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个十分贴切的评价。
只是或许这个结论对一个本就被折断了傲骨，心生愤怒的少年来说，会成为情绪爆发的□□。
林逸恍惚记起那时候的青涩，哪怕被折断傲骨，也妄图想保留自尊。
他再度笑了下，还未开口，忽而听见衢昀生硬的加了一句。
“你脸色有点糟糕，怎么了？”衢昀原本只是想缓和下自己方才的态度，但话语出口，注意力却真转移到了这上面。
他眉梢微皱，细细打量着林逸的神情，身后蔓延出低气压。
书房的气氛瞬间冻结。
林逸楞了下，一时没接上他的话。
在跳出复杂的纠葛，重新认识衢昀，林逸才发现，衢昀真的从未变过，又或者说，对他而言，没有人值得他改变。
衢昀没得到林逸的回答，目光一转，落到了白正卿身上。
原本收敛的气势瞬间涌出，为冻结的房间气氛雪上加霜，白正卿在衢昀的注视下低下头，心绪急转。
万万没想到，三爷难得看上个小明星，居然还是来真的。
他飞快回忆了一遍可能招致林逸不满的事情，发现这可太多了……
说好的只是玩玩呢？说好的见色起意呢？说好的不懂情爱呢？
这跟说好的不太一样啊！
不过白正卿不愧是跟了衢昀数年的特别助理，哪怕在这种情况下，依然绝地求生。
“或许是之前签合同的时候……”他停顿了下，目光往林逸身上飘了下，琢磨着这个小明星但凡有点智商就该主动把这茬揭过去了。
果不其然，一听见白正卿的话，林逸浮出“差点忘了”的表情，如他所料的接了茬。
“三爷，我把合同带过来了。”林逸一开口，衢昀的目光就转回到他身上，沉凝的气氛缓缓流动。
“不满意合同？”
衢昀生生把这句意在关怀的疑问句问出了不满的质疑感，以至于才好转几分的气氛再度陷入无声的静谧。
林逸的沉默不是因为其他原因，而是他有些诧异的发现，原来此刻的衢昀就已经如此……温柔了吗？
那些曾让他愤怒甚至屈辱的开端，只是因为他不够了解他？
这听起来有点可笑，尤其是在他们已然分手，不对，准确来说，是结束了合同之后，再得出这个结论亦毫无意义。
但如果一切重新开始……
林逸没有继续想下去，他们之间并不只有误会，还有最根本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让这个想法显得如此不切实际。
衢昀眉梢皱的更紧了些，白正卿松了口气，打破了沉默接茬道：“毕竟是合同……”他没说完，衢昀和林逸一并瞥了他一眼。
过于相似的眼神，让白正卿瞬间闭上了嘴。
我好像又出现了幻觉，方才有某个瞬间林逸的眼神跟三爷一模一样……
见白正卿闭上嘴，衢昀才挪回视线，看向林逸，放缓语调道：“哪里不满意？”见林逸有些踌躇，他再度开口道：“都可以改。”
林逸心中一动，试探的看向衢昀。
衢昀话音刚落，也反应过来，对上林逸期待的眼神，他几乎是下意识的修正这句话道：“除了撕毁合同之外，都可以改。”
林逸收回了眼神，他不意外衢昀的话，他心动的也不是这一点。
“我去拿合同……”林逸朝门口走去，衢昀注视着他的背影，些许懊恼在眼底浮现，被压得极深，旁人无法窥见些许。
明知道如果没有那份合同的话，一切就会截然不同，但他无法轻易松开手，甚至不敢对没有任何约束关系的发展报以乐观的期待。
他只会把他推得越来越远，直到彻底失去他为止。
林逸拿了合同重新回来，一眼瞥见衢昀身上的气压变得更低了。
他飞快扫了眼在场的白正卿和裴廖，他们是绝对不会招惹衢昀，那他这是……自己把自己搞生气了？
林逸脚步放缓了些，落到地毯上发出些轻微动静，将衢昀的注意力吸引过来。
衢昀的视线划过林逸，落到了他手上拿着的合同上，厚厚的一叠……他的视线在林逸白皙的指尖停顿，挪开了。
林逸没察觉他的视线，他将合同放到书桌上，推到衢昀面前，自然的靠近，将合同翻到他早已看过的那一页上。
林逸靠的很近，衢昀身体微僵，思绪压根没放在面前的合同上，全都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林逸身上，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衢昀喉结微动，余光瞥见林逸俯身，锁骨凹陷几分，显出些许阴影，虚拢着层荧光。
“这一条，关于我的演艺事业……”林逸话说到一半，瞥见抹刺眼的颜色，声音微扬，瞬间忘却了方才克制疏远的称呼：“衢昀，你流鼻血了？”
他神情紧张了起来，衢昀的身体一向不好，先天带的病根，身体虚弱，抵抗力弱，吹阵风都能感冒。
在林逸记忆里，衢昀的身体一直很糟糕，在极为精心的照料下，才有所好转。
裴廖听见林逸的话，飞快上前，将他挤到一旁，熟练的帮衢昀处理掉血迹，仔细观察了下，发现没有继续流血的趋势，才询问道：“三爷，要请医生过来看看吗？”
衢昀摇了摇手，看了眼被他挤到一旁的林逸。
裴廖识趣的重新站回了角落。
“我身体不太好。”衢昀解释了一句，见林逸脸上仍有几分在意，恍若品出了几分甜，叫他心甘情愿的哄他：“吓到你了？”
林逸眨了眨眼，神情缓缓平复成波澜不惊的模样，低声道：“只是有些意外……”
他这时候想不起半句方才想说的话，思绪全牵挂在衢昀身上。他不记得这时候衢昀的身体有没有之后那么糟糕，但看医生总是不会出错的。
他平复着心跳，视线在空中飘过，跟衢昀对视了几秒，彼此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陌生又克制的情绪，具是一愣。
林逸挪开了视线，想起了他们此刻第一次见面的设定，沉默注视着手下的合同，琢磨着怎么说才能让衢昀改变想法去看医生——这有点难，衢昀素来固执，又最是厌恶旁人提起他身体不好的事……
衢昀的视线落到他手下，他扫了眼合同，想起林逸方才说了半截的话，主动提起了那一茬道：“你的演艺事业……？”他扫过那一页纸，继续道：“是这一条？”
衢昀伸手划过那行字“甲方有权在必要时中止乙方的其他工作”，声音略低了几分，恍若压制着某种情绪：“你喜欢演戏？”
林逸有些愣神，不记得当初衢昀是否也问过他这个问题，而他又是怎么回答的。但大抵不会是像此刻这般平静的对话。
事实上，他们现在还在继续对话的现实，让林逸自己都有些惊讶。
毕竟年轻时候的衢昀，没有多少耐心，更不会解释自己的行为，加上他们之间天然的地位不平等，那可真是一个十分糟糕的开端。
“我喜欢演戏，很喜欢。”时隔许久，林逸终于能坦然将这句话说出口，无需掩饰，更无需害怕旁人误解。
他喜欢演戏，喜欢在戏里的世界，遇到全新的角色，探索他们的内心，扮演其他人的人生，就好似从糟糕的现实里脱离，变成了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人，走过漫长的人生，最终归于平静。
他不在乎演戏能给他带来什么，他只是想演戏，仅此而已。
衢昀从他眼里看到了那道光，久违的，或许曾经出现过但被他亲手扼杀的光。
或许当初的林逸也曾恳求过他，用这双闪着光的眼睛请求他，留下他唯一的爱好，留下一个小小的理想。
而他做了什么？
他毁了这一切。
衢昀有些仓促的挪开视线，将一切揭破：“就算改变了这一条，一切依旧不会有所改变。”合同只是明面上的约束，而真正用来约束对方的从来不是合同。
林逸有些意外，又听见衢昀忽而道：“你为什么签了这份合同？”
为什么……？
林逸看了眼白正卿，白正卿也正在看他，视线相对时，对方眯起眼，眼底深处浮出不言而喻的威胁。
林逸缓缓扯开嘴角，朝他露出并没有任何意义的笑。
白正卿被这个突兀的笑愣在原地，林逸挪开视线。
“其实你可以选择不签这份合同？”衢昀注视着那页纸，浑然没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在某种过于澎湃的情绪推动下，说出或许之后会后悔的话。
但在这一刻，起码他是真的想就此放手，还对方一个本该拥有的平静未来。
如果这能让之后的一切都截然不同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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