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少侠想不到的事会有很多。”婢女握着短剑的手朝祁缜脖颈逼近二寸,笑道,“婢子也没想到,祁少侠居然能找到这儿来,还偷偷摸摸下了水潭。”
短剑抵到颈间,压着肌肤蹭出一道血痕,祁缜神色未变,只叹了口气,“黄姊姊应该不会让你杀我。”
“之前祁少侠是贵客,自当以礼相待,”婢女笑了笑,摇头道,“可贵客既然作偷儿状乱走,便不再是贵客了。”
“看来你知道这水底下的尸骨。”祁缜眼中流露出些许冷静,“所以你是打算杀了我,还是打算带我去见黄姊姊?”
“婢子只是区区奴婢,哪敢处置祁少侠,”婢女脸上笑容未变,提着食盒的手却将食盒拎过来,放在了祁缜面前,“祁少侠请。”
祁缜知道了罂粟,也见了惊风的惨况,也更清楚这食盒里的菜肴意味着什么。
“我只问一句,”他看着婢女将食盒打开,掐起糕点放到自己嘴边,在糖糕的粉面蹭到唇边时抬起眼,直直与那婢女对视,“黄姊姊知道吗?”
要他服下罂粟的,是黄氏吗。
“吃下去之后,我带你去见师父。”婢女道。
祁缜垂下眸子,咬住被递到唇边的糖糕。
他性嗜甜,这段时间脱离了师父管制渐有无糖不欢趋势,糖糕口感软糯,原是他衔到口中就会弯起眸子露出笑容的吃食,如今却成了穿肠毒药。
这块糖糕相较于之前的糖糕微带苦意,大约是罂粟之毒所致,祁缜在婢女注视之下慢慢的将那糕点吃了个干净,连裹在外面的粉面都没有浪费。
婢女有点意外,紧接着又掐起一块糖糕,笑道,“祁少侠好识时务。”
就在她伸手去拿第二块糖糕的时候,早已绷紧了身子的祁缜猛地后仰,脖颈避开短剑锋芒。
他动作飞快,近乎只是一闪便避开了剑锋,婢女面色一变,反应比他更快,持剑的手立刻调转,朝少年仰面时毫无防护的前胸当胸刺下。
这剑悬在了半空。
祁缜稳稳握住婢女纤细的手腕,少年借着仰面这一姿态瞥了婢女一眼。那一眼眸光清亮,里面充斥的无奈不加掩饰,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讽刺。
“哗啦”一大片水花溅起,婢女娇小的身子直接因他一甩飞了出去,重重砸进这布满尸骨的浅湖。
祁缜站在水中,提着匕首凝视水花腾起的方向。正午的烈阳下,少年全身湿透,长发湿哒哒黏在灰白色袍上,他的肤色白皙到晃眼,遗憾在被灼亮的眼中酿成琥珀光。
“抱歉,姑娘。”刹那间的昏天暗地和呛水的窒息感在浮上水面时终于减缓些许,婢女大口咳嗽,在意识到潭中水是什么水后咳嗽顿时改成了干呕,酸疼交加,在被水和眼泪糊住的视线里,她隐约看见了灰白色的袍角。
少年的声音响在耳边,清朗如风。
“我从不识时务。”
。
金殿传胪,春风得意,三天前的事历历在目,如在昨天。
进士及第后,例期集一月,自殿试后酒宴不绝,直到第三天早上,顾惜朝才清醒过来,睁眼看着眼前尚带些陌生的床榻雕花,怔了许久,才按着额头坐起来。
昨日记忆逐渐回笼,那些遭有心人灌酒,推脱不得的经历令青年苦笑一声,想起昨天还是神侯府的追命捕头去接的他,停顿许久后又是轻轻一叹。
经此一遭,他便彻底打上神侯府的标签了。
前几日神侯府给他的书童听见屋里声音,端着水进来给顾惜朝放在了桌上——洗漱这种小事他素来不愿学那些高官做派,明明四肢俱全还要假于人手,只在收拾后抽空问了一句,“现在几时了?”
“尚未到辰时,”书童老老实实回答道,“今日没有人递帖,只有神侯府的铁手捕头早上来过一趟,说诸葛大人请您在睡醒后去一趟神侯府。”
哪怕改过出身,顾惜朝依旧是同期这帮进士里家世最低的,更别说考试前就他不与高官结交还上虹桥边卖过画。昨天两日被请一是那是所有中举者共赴的大宴,二是有人试图拉拢或从顾惜朝嘴里套出些这年轻探花的把柄。
可惜顾惜朝身负大秘密,嘴严之极不说,昨夜追命去接他相当于明明白白的表明了顾惜朝的阵营,那些进士和官员本就大多为蔡京党羽,自然不会再顶着诸葛正我和蔡京双方视线来顾惜朝这里痛快或者不痛快。
不管找痛快还是找不痛快,反正最后都会自己不痛快,傻子才会来惹现在的顾惜朝。
“知道了,你去把我殿试前画的那副画装起来。”擦干手上的水,顾惜朝去一旁的架子上拿隔水熏好叠整齐了的衣物。
他家境贫寒,用不上什么好香,这一点淡香还是上次去神侯府后铁手给的几枚香丸,那沉默可靠的青年也没多言什么,只道句“殿试时大家基本都会有,就这几枚,不贵”便将之塞到了他手里。
香丸不贵,贵的是人情。
简单用了几口朝食,顾惜朝上了候在门外的马车,书童早将一切备好,也跟着跳上车坐在车夫旁边,小口小口的吃厨房大娘给的零嘴。
因为穷困却还中了举,陛下特地赐了他一间宅邸,宅邸不大,离神侯府却近,每日出门更是三步一吏五步一官,奴婢往来无数。
出身娼家,幼时更是生长在鶏儿巷,偶尔倒也会碰上一二眼熟的王孙子弟,一开始还有些不自在,过两日便也放得开了,再想起自己初次见到祁缜时为了避开这边只指了路,更是忍不住有些想笑。
想必那些早已鬓生了白发的老纨绔们不会想的到,当年仅能躲在帷幕后隔间,用母亲偷来的盘中剩餐蘸着月光苦读的少年,已经能与他们辛辛苦苦教育大的儿孙同朝为官了。
马车摇摇晃晃,很快到了神侯府前,顾惜朝没让书童前去与守卫禀报,亲自捧着装画的长匣,下车后将匣子交给书童,向守卫递上拜帖。
“诸葛大人早与在下交代过顾大人要来。”守卫却不接他拜帖,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后亲近的笑了笑,侧身避开,“大人应已在客堂等着,顾大人请。”
“多谢。”顾惜朝轻轻拱了下手,算不上郑重,只将礼貌带到了,带着书童进了门去。
数天前,诸葛正我与他谈了片刻,一杯清茶定下了师生名分,从此神侯府都不将他作为外人,隐隐是第二个家。
他进府时,金银铜铁四剑正在前院练武,争取下次不被无情以‘太过危险’为理由丢下,见顾惜朝进来了忙停下,朝他抱拳行礼,提醒青年诸葛正我在客房。
顾惜朝颔首,从怀里摸出油纸包来,给他们一人递了一小包豆糕。
小书童双手抱着长匣,瞪大眼睛看着面前得了豆糕的四剑,又看看故意不去看他的顾惜朝,苦着脸哀怨无比的叫了声,“先生——!”
“你已用了朝食,在车上也吃了零嘴,”顾惜朝笑道,“若不想以后被叫小彘,还是少吃点为妙。先生这么做也是为了小彘好。”
彘,猪也。
书童:“……”
书童欲哭无泪:“可是先生你已经叫了啊!”
“哦?是吗?”顾惜朝轻咳一声,压住唇角笑意,无辜道,“大概是说漏嘴了吧。”
正好听见这一段的追命呛了半口酒,从屋顶跳下来,朝顾惜朝打了个招呼,看看青年的脸色,比了个拇指,“好酒量。”
明明昨天已经被灌的人事不省,今天就能面色如常,追命摸摸下巴,在自己的酒友名单上添上顾惜朝三字。
顾惜朝笑着接受了追命的这声赞。
“好啦,小彘,让你家大人去见世叔吧,”赞过后,追命附身揽过他书童肩膀,将长匣还给顾惜朝,将人半忽悠半拖的带走了,“不想被叫小彘就来练武,你看四剑顿顿吃肉都没长肥肉。”
“可是追命捕头你也已经叫了啊!!!”
顾惜朝摇摇头,明白这是事情不方便别人知道的意思,抱着画去了客堂。
诸葛正我正一边看卷宗一边等他,听见顾惜朝进来了,倒也不急着直切主题,目光停在顾惜朝怀中的长匣上,笑眯眯道,“亲笔所画?”
“老师。”顾惜朝抱着长匣,行了个不是那么标准的礼,恭敬道,“是,学生亲笔所画。”
他家贫,送不起什么珍贵谢礼束脩,诸葛正我两袖清风,也不大喜金玉,恰好顾惜朝迫于生计于绘画之道颇为精通,送亲笔书画反而更合适。
长匣打开,画轴放在桌上徐徐展开,却并非山水景色,而是一副美人图。
画上美人臻首娥眉,手抱琵琶,曲裾勾勒出纤细腰肢,眉宇间带着三分哀愁七分坚毅,气质不凡,隐有书卷气息。
诸葛正我的目光在美人身边石桌上的胡笳上停留片刻,道,“昔文姬归汉,作胡笳十八拍。”
顾惜朝拱手。
《胡笳十八拍》首句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
在殿试前,他曾提心吊胆,生恐自己的身份被揭发,深觉自己一身才华硬生生被贱籍身份所压制,又无法怨怪父母。想起如今混乱的朝堂,想起四处走动运作的同期学子,忧愤之下提笔作此画寄情。
汉祚衰,宋祚隐有衰意,这点虽不能说,但蔡京那么大个虫豸在那,诸葛正我也对此心知肚明,若不然,也不至于以古稀之年掌神侯府。
“学生甚慕荀文若风采,”而现在,青年眉宇间郁气尽去,那些坚毅和清正逐渐显露出来,一身青衫,骨若修竹,低头道,“请老师教我。”
他已逐渐想开,在如今的朝堂上,若身旁无一二好友师长相伴照拂,势必无法立足。而相比蔡京等人,诸葛正我正是那个能令他真正一展抱负之人。
“昨日散朝后,有几位大人说想见见后生。”诸葛正我点点头,给出回复,转而说起正事。
“你昨日与追命说,蔡翛在宴席上提到了龟兹国生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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