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刻意漏了消息,不过几日,金明镜杀妻、杀岳父,更兼屠杀无辜兵士之事便闹得朝野沸腾。
戚琅不得已将金明镜下了典刑寺的大狱,又换了沈琥珀接手鹦鹉卫,才将此事压下了些许。
当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这件事的时候,内宫另一道旨意却颁了下来——周氏四公子周兰木自边境回朝,为朝堂可用之才,初封了都察寺四院侍郎。
周氏一门早已满门抄斩,哪里来了个四公子?
于是人们更加诧异,对这素未谋面的四公子也产生了许多兴趣。
周氏当年盛势如在眼前,这失去了家族荫庇的四公子,真的能坐稳官职,保全性命么?
楚韶却无心理会这些,他提着刚刚在街边顺手买来的点心,脚步轻快地走近了自家的后园,果不其然,他瞧见周兰木正在园中躬身浇花。
“我倒有件稀奇的事儿告诉你,”楚韶将手中的糕点往身侧的石桌子上一搁,拖长了声音道,“你可知道,昨日金明镜在大内典刑寺身亡了。”
他把“身亡”两个字咬得极重,周兰木将手上的壶一放,似乎十分可惜地回道:“哦?”
“据狱卒说,是一个红衣人做的,”楚韶觑着他的神色道,“金将军死得真惨,听说两只手上的肉都被人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看见尸体的时候血肉模糊,都不成人样儿了。啧啧啧,大内典刑寺守卫森严,也不知是谁又这么大的能耐,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动手。”
周兰木笑着看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肩膀:“那自然是……我那日遇见的绝世侠客,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罢了。”
楚韶知道他没说实话,却也问不出什么事情来,他伸手拆了手边点心的包装,拈了一块海棠酥,一边吃一边用一种有些幸灾乐祸的口气道:“周大人……如今圣旨颁下来,中阳的贵族子弟们知道你要回来,请我给你带了样东西。”
周兰木一挑眉:“什么东西?”
他说着接过了楚韶自怀里摸出来的请柬,打开了,蹙着眉轻轻念道:“闻四公子回朝,不胜欣喜。中阳世家本同气连枝,不分彼此,吾等特为四公子设宴于良欢楼,望四公子今日酉时务必赏脸。”
他“唔”了一声:“落款是,戚氏、卫氏与……”
“中阳的纨绔公子哥儿,此番可是聚了个齐,都想看看四公子是何方神圣呢。”楚韶吃着手中糕点,笑道,“四公子是去,还是不去?”
周兰木低头瞧着他那请柬,思索了一会儿,展颜笑道:“去,自然要去。”
楚韶不料他答应得这么痛快,还怕他没想清楚,便善意地提醒了一句:“这帮纨绔可没安什么好心,这种宴席不去也罢……自然,若是四公子请我多说几句,想必也不会有什么事儿。”
两人自同办朝中井一案后亲近了不少,他本是好意,却不料周兰木优雅地收了手中的请柬,朝他露出一个浮在面上的笑容:“小楚将军这可说笑了,说起纨绔,您不才是最大的纨绔么?当年我在宗州都听过您的闲话,说您打遍中阳纨绔——我既连您都不怕,怕他们做什么?”
楚韶的笑容立刻在脸上僵住了。
心中却暗暗懊恼——这人的脾气为何软硬不吃,硬了便是假作柔软的回击,软了又是锋芒半露的嘲讽,气得他拂袖而去,再不想和他多说一句。
周兰木在他身后十分愉悦地笑了几声。
*
是夜。
华灯初上之际,容音坊里最是热闹,临江的一溜儿都挂满了花灯,来往的小贩络绎不绝,一串都是荡漾的欢歌声。
良欢楼正好在“临江仙”的对面,是中阳的贵族子弟们最爱来的地方。
下人们为周兰木打了帘子进去的时候,二楼围着的一圈几乎已经坐满了。
楚韶被他两句话刺到,负气没有和他同行,却比他到得早,此刻正坐在上首的位置,亲亲密密地跟一个红衣姑娘把酒言欢,见他进来也不言语,只轻佻地眨了眨眼睛,算是招呼。
离他进门之处最近的坐的也不知是哪家的子弟,此刻面色酡红,竟是还未开席,已有几分醉意:“我方才还说呢……周氏余孽怎地就让长公子看上,封了个什么四院侍郎呢?听小楚将军……听元嘉说了我才明白,这周四公子原来是个中阳难见的美人儿啊!我看根本不是侍郎,是侍君吧!”
侍君原是皇帝封男子入后宫的称号,此番他这样说出来,却是赤|裸裸的侮辱了。
旁边几个人拍着腿哈哈大笑,周氏满门只剩一个人,又不受卫公待见,即便侮辱,想必那没依没靠的周四公子也只能受着,不敢多说什么。
说到底今日他们开这场宴席,本就是为了侮辱——当年周氏的子弟一个个清正不阿,从不屑于与他们同流合污。周氏盛势之时他们说不得什么,难道如今只剩这一个人,还什么都不敢说?
楚韶一怔,下意识地看向刚刚进门来的周兰木,张了张嘴想解释这话并非他说的,却见周兰木含着笑望了他一眼,突然扬高了声调,朝着大堂中阳微微地躬了躬身,拱手道:“周氏子弟周兰木,见过诸位。”
方才还没人注意到他,这番一说话,人们倒是将目光都投了过来,有期待的、有看热闹的、有戏谑的、有似笑非笑的,可这些目光落到这个人身上的一刹那,却突然都凝成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寻常男子若美到这样的地步,定会带了一些妖妖调调的感觉,让人无端生出鄙夷和亵玩之心。而这四公子虽然色如春晓,却是带着一股清刚气的。
他抬着薄薄的眼皮,漫不经心地扫视过众人,眼睑下朱砂痣红得刺目,映着衣领的一溜儿红,清正下也有一丝不可查觉的诱。
当真是……动人的存在。
坐在楚韶身边的是从前“中阳六大害”之首卫千舸,今日这场宴席,也是在他一手操弄之下办的。
见众人一时痴住,卫千舸连忙收回了目光,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亲自起身,满面堆笑地走到了周兰木面前,口中道:“我们等了四公子许久,总算把你等来了,四公子迟到,可要自罚三杯!”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亲昵地挽着周兰木,还顺手在他手背上摸了一把。周围的人虽知道他不怀好意,却也无人阻止,只笑意盈盈地坐在原地,等着看今日的好戏。
楚韶目光一紧,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自在。
周兰木面上却瞧不出什么来,他不动声色地抽了抽手,与卫千舸拉开了些距离,口中温和地道:“卫三公子客气了。”
“这哪能是客气,”卫千舸察觉到他有意抗拒,却更感兴趣,拉拉扯扯地将他安置到了坐席之上,热情道,“快来人,给四公子满上!今日咱们第一次见面,往后互相关照,四公子可不会不给面子罢?”
周兰木面上微笑不变:“我近日受伤,身子不适,不宜饮酒。”
“咱们席上的人个个能喝,四公子若是不喝,可是不合规矩的!”旁边的“中阳六大害”之一谢然咋咋呼呼地道,“若是不喝的话……我瞧着四公子腰间挂了支玉笛,为大家吹一曲助兴可好?既然是挂在身上,可不许推辞说技艺不精!”
与周兰木初见时,楚韶曾在他腰间瞧见过一个一尘不染的穗子,如今他才发现,这原来不只是一个穗子,这穗子上还连了一只玉笛。
在场众人哄堂大笑,有人吹口哨,有人拍桌子,还有人在高呼着“好”,作为宴席主宾,在堂间为诸人助兴,可算是让人不堪的侮辱。
而美人受辱,恰好是这帮纨绔最爱看的戏码。
楚韶感觉自己的额角“突突”地跳,明明没喝几杯酒,面上却烫得难受。他眼见着周兰木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竟真的伸手解下了腰间的玉笛,一时间顾不得多想什么,抬手便把面前的酒爵恶狠狠地从堂上扔了下去。
玉石正好磕在玄武岩镂刻的地面上,“哐啷”一声,砸得四分五裂。
卫千舸方才只喝了几杯酒,此刻被这声音一激,顿时吓出了一声冷汗。
他定神一想,连呼不妙。
太疏忽了,太疏忽了,居然忘了这码事。楚韶此人一向是风流惯了的,路边多看了一眼的丫头都能慷慨解囊,从人牙子手里赎身——更何况这样的美人在他府里住了这么些日子,恐怕想不生情都难。
而他居然带人来羞辱了楚韶的新欢,怪不得当初他递帖子的时候楚韶的神色便不太对,现如今想来,全是自己思虑不周,竟办下了这样的蠢事。
毕竟他一点都不想得罪楚韶——这人小的时候就天不怕地不怕,是中阳纨绔们最怕遇上的小阎王。长大以后一身赫赫战功,既得人们称誉,又是个混不吝,有时候连卫公都不放在眼里,得罪了这个人,连自己什么时候倒霉都不知道。
于是他立刻往后退了一步,伸手把谢然拽了起来,赔笑道:“这是说的什么话,人家周四公子什么身份,容你说这样的话么!快点向四公子赔礼道歉!”
随后又转向楚韶:“元嘉,都是自家兄弟,你生的哪门子气,谢然这混小子喝多了,你也知道,他一喝多就胡说八道。这样,我与他一起自罚三杯,为四公子道歉,如何?”
楚韶完全不听他言语,深不见底的黑色眼瞳紧紧盯着周兰木,良久才低道:“你过来,坐我身边。”
周兰木一笑,却并不听他的话,自顾自伸手在玉笛上轻轻拂过,语气懒散:“将军不必如此——卫三公子为我设宴,我感激得很,为他吹奏一曲,也算是谢他的恩情了。”
卫千舸盯着他笑吟吟的脸,觉得身上缓缓泛起了一片凉意。
白衣的公子却已然把玉笛横在了嘴下,不知是冲着他、还是冲着谢然露出了一个灿然微笑,声音也好听得紧,如碎玉投壶一般——
“卫公子,你可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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