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林溪云四年前陪着外公林伟泽参加青铜器交流会来过，从城市格局变迁到历史人文底蕴，细到古城墙上的一砖一瓦，她都听讲过。
不过最怀念的却是当年这里一场烟火表演，当白昼遁去，墨蓝的夜空之上绽放万千烟火，像碎了漫天的星光。
这会儿，火红的夕阳从远处地平线遁去，天渐渐擦黑了。
还会不会有烟火表演她是不知道，可杨淑珍跟面前这位周唯峻先生是真的好热情，没有虚伪，没有做作，是真的古道热肠。
周唯峻送她们两人回了留园，便又折回去处理交通事故。
杨淑珍领她经过圆形的门洞，“别拘谨，跟自己家一样！这园子还算雅致，倒是可以参观下。”
粉墙黛瓦，湖翠如翡，画桥亭榭，飞檐雕梁，将东方古典已经与现代融于庭院，一石一木，都别具匠心。
之前忙着应付孟乔，倒没能好好欣赏。
长廊尽头，一位四十岁出头的妇人拿着手机疾步而来，杨淑珍拿过手机，看了眼屏幕，没有立即接起，倒是转头吩咐，“淼淼，你先跟着周嫂去濯园，看看房间。”
林溪云跟着周嫂，进了一处拱门，粉墙前下天然石围起的小竹林，在风中簌簌作响，粉墙头上有漫上来的爬山虎，藤蔓缠绕。
周嫂领着她进屋，开了灯，“这院儿里景致是极好，老夫人特意给您备好的，行李箱下午就放了过来。”
屋子是个大套间，独立卫浴，外间是小书房，被月洞门的博古架隔开，架子上摆着各色瓷器古玩摆件。
起居室里仿古花梨色梳妆台，衣柜，精致大床，现代家居融入了复古元素，雅致而温馨，就连空气里都是淡淡的花香味。
“房间还得再收拾收拾，床单和被子都是新换的。如果有您不喜欢这个颜色，告诉我就好，我给小姐再换一套。”
林溪云心底划过一抹暖流，“谢谢周嫂，颜色我很喜欢。”
周嫂笑了下，“不用客气，您来了，老夫人别提多开心了。”
“宅子里呀，平日里人不多，很多时候就剩老夫人在，怪冷清的，您来了，可就热闹了，今天晚了些，您也累了，刚才我们过来时遇到那小丫头叫大妮，她生下来就脑部轻度偏瘫，平日里还是很乖的，若是偶尔有哪些地方怠慢了您，您别跟她置气……”
周嫂热络地介绍着留园里的人，却独独没有提到沈煜。
“那沈煜……也住这里？”林溪云问了一句。
周嫂会心一笑，“瞧我，您是想问先生啊？先生他就住旁边那屋，不过这几日出国开会了，过两天才回来呢。”
原来他不在呀。
心底升起一股连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失落，转而又变成担忧，他知不知道林家把联姻的对象从林沫换成了她？
知道后，他会不会生气？
周嫂见她眉眼间的疲惫，提议道，“您先休息会儿，厨房里煲了汤，我先去瞧一眼。”
周嫂离开时，特意给她拉上了门。
林溪云从箱子里拿出衣服，挂在衣柜中，又将一众洗漱用具放在浴室，这才坐在了床边，拿出铁盒中的照片细细端详。
白色纱帘，随风摇曳。
旁边屋里灯火俱灭，在夜色里静静伫立。
她找了那么多年的人，会是他吗？如果不是呢，与任家的这门婚约她要怎么办？孟乔不会善罢甘休的。
总以为白日会见到，丝毫都不敢松懈，这会儿知道人不在，紧张、雀跃了一日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心底却是各种滋味，担忧，怀疑，还有深深的不确定。
周芳再进来时，端着一蛊燕窝，“老夫人她有事出去了，晚上不在，小姐您要是有事，随时拨电话叫我。”
林溪云连接手，“周嫂，太客气了，您叫我名字就好。”
周嫂笑眯眯地连连答应，“那我随夫人叫您淼淼吧！”
她是打心眼里喜欢林溪云，小姑娘文静懂事大方，主要是啊，老夫人说，这个婚，先生他退不了。
她是不知道夫人打着什么哑谜，但也隐约知道先生对林家悄悄的关注。
但就是觉着两人瞧着有夫妻相。
实在没忍住，又叨叨了几句，看着林溪云喝完燕窝，这才拿着空蛊离开。
还没有睡，她其实有点认床。
周嫂离开时，林溪云很想问一句。
周嫂来这里多久了，知不知道十一年前的事……可惜欲言又止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来日方长。
杨淑珍的确是回不来，因为被沈煜给扣下了。
B城高档别墅区。
周唯峻正瞧瞧趴在紧闭的书房门上，努力想要听清里面两人的对话。
他快好奇死了，简直就是世纪劲爆新闻，从下午撞树开始，沈煜已经不是不正常三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快疯了吧！
书房内，杨淑珍端坐在沙发上。
沈煜站在她面前。
男子瘦削身影挺拔，透着疏离，“为什么擅作主张？”
声音嘶哑低沉，是渗入骨缝的冷。
杨淑珍有点怵这样子的沈煜。
阴翳，吓人。
可一想到，自己都先斩后奏，做了全套，这会儿子也破罐子破摔，“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跟你一起的，人家孩子都打酱油了，我想抱曾孙子了，不行吗？你说我都快七十一了，黄土都埋到脖颈了，连个曾孙的面都见不着！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只要脸皮厚，曾孙才能来报道。
心不虚，气不喘，先斩后奏的事，她又不是第一次干。
沈煜皱眉，“为什么带她来？”
杨淑珍心底直打鼓，虽然脸皮厚，曾孙到，这锅该甩就得甩。
“人可不是我带的，我事先声明啊，我本来没想着联姻的，是孟乔把人送上门的，我随便赞了句，女儿长得挺标正，是个惹人疼的，孟乔就问我大孙子婚事怎么样了，我说你还打光棍，她就……把人送来了。”
“我不也给了她一个亿么！你急什么？”
沈煜的脸，以光速般黑的吓人。
杨淑珍的底气，越来越短。
“我本来想拒绝的，可孟乔不给我机会啊！后来觉着，只要人姑娘拒绝了，不也就成不了么——”
她干嘛要怂，是沈煜太怂，她才想出这招的！
沈煜从手上拿过一份协议，“这份合约，你拿去给孟乔，你乱签合同的事，我既往不咎，我的底线——不准……”
杨淑珍拿过合约看都没看就丢在一边，直接打断他，“沈煜！关键是人淼淼都答应了，你矫情个什么劲儿？”
空气沉了几秒。
沈煜猛地抬眸。
瞬间愣了一瞬，“她答应？”
杨淑珍点头。
沈煜垂下眼，修长的手指将白纸黑字的文件，生生攥出了指痕。
冷芒锐利地射向杨淑珍，声音寒凉，“难道不是你们逼她？”
“……”
“这次真没逼，我派出去的人盯着呢，好像孟乔说了几次，开始小姑娘没怎么听进去，后来，突然间有天跑到孟乔办公室说她愿意，还是当着一众高管的面。”
“你不是都无所谓的么！怎么就不行了啊！小姑娘长得水灵灵的，也考上大学了，而且她还是林老头一手带大的，差不了！你小时候历史成绩不好，不还在她外公那待过一段时间。”
“你现在让我把人送走，那不是让我打自己脸么！要送你送，我可不送！”
沈煜眸子沉黑。
杨淑珍见孙子那副眉毛能夹死只臭蟑螂的样子，开始苦口婆心，游说。
“孟乔是什么人，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小姑娘在我们家，都比在她那好，以前呢，小姑娘没成人，林伟泽去世了，孟乔就是她的监护人，我们是没什么理由去做那抢人外孙女的事，可这孟乔都给我们送到门边了，这有了婚事，就不一样了！”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就不怕抱不到曾孙。
“我不能娶她。”
沈煜的声音嘶哑隐忍，似含着冰。
侧脸清隽绷成冷厉弧线，泛着冷白的光。
杨淑珍冷笑了下，“我管你能不能！沈煜！你把人照片放你皮夹子里，天天瞧，日日瞧，你不就是喜欢人，前些年，圈子里传你好男色——我不知道你有心上人，给你介绍了那么多，你没一个不搞破坏的，现在，我知道了你有心上人了，我还给你把你心尖上的人送上门来，你一个大男人，拿什么乔！”
既然要捅破窗户纸，那就捅个彻底。
“你送的走么？你忍心送么！”
欧式挂钟的时针，指向罗马数字“二”，已经凌晨两点。
两人对峙了整整四小时。
杨淑珍瞪了沈煜一眼，“我累了，不管了，今儿先歇你这儿了！”
第二日。
林溪云起晚了，洗漱完后，就在院子里转了转，到底是换了个陌生环境，她这认床的毛病还真是难改。
前半夜是辗转反侧，睡不着，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没想到，就到日上三竿，看了眼时间，早上十点。
在别人家第一天就给人造成个爱睡懒觉的印象，可不太好啊！
只是站在院中不到十分钟的功夫，就见门外冲出来一高个子少年，穿白T恤、抢眼花裤衩，大长腿，短发染成一头奶奶灰，胸前白T上的骷髅头就跟他的人一样，张牙舞爪。
花裤衩一脚上去踹翻了甬道上的塑料水桶，还嫌不过瘾似的，啪啪又添两脚，爆粗口——
“谁他妈把老子游戏机给灭了？”
院子里的合欢树下大妮正蹲在地上逗蚂蚁。
水桶砸地，大妮被吓了一跳，浑身哆嗦。
林溪云看着水桶淌出的脏水顺着石板路的纹路，漫到了她脚跟前。
倒是从中庭进来的杨淑珍“哼”了声，“……你谁？”
“奶奶！我是您乖孙子啊！您怎么了？连孙砸儿都不认识了，老年痴呆了吗？啥时候写遗嘱，一定要多分点给您乖孙……全世界就属我最孝敬了，好吃的好玩的我都以后第一个想着您……”
前一刻还嚣张不可一世的花裤衩，下一秒便怂了，凑到杨淑珍跟前鬼哭狼嚎，实力卖乖。
林溪云咽了咽口水。
花裤衩的卖乖被自己裤兜里的电话铃音打断了，他烦躁他接起，不耐道，“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不知道那头说了什么，被花裤衩残忍粗暴打断，“打游戏呀……谁他妈敢在我哥跟前称大佬！活的不耐烦了……”
“老子他妈游戏机被灭了！等我查出来是谁，看我不卸他胳膊腿……”
这豪言壮语，花裤衩绝对是个中二少年晚期。
杨淑珍啧了一声，一掌拍在花裤衩奶奶灰的发型上，“哦？你想卸沈煜的腿？”
花裤衩的小脸前一刻还斗志昂扬像只战斗圣佛，听到“沈煜”二字后顿时惨白如霜，安静如鸡了几秒后。
紧张道，“我哥回来了？在哪里？”
杨淑珍像捏橡皮泥揪着任景琮白净的脸蛋不放，冷漠脸，“现在知道怕了，我可不知道，大妮说的。”
任景琮抓起角落里安静如鸡逗蚂蚁的大妮问，“大妮，我哥回来了？”
大妮看了他一眼点点头，然后低头继续拿着树枝逗蚂蚁。
“我哥在……院儿里？”
大妮继续点头。
花裤衩松了手，暴躁地原地转圈圈，骂了句脏话。
这次暴躁的人不止是任景琮了，林溪云的脑子里嗡嗡的。
沈煜……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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