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辆马车在深夜从玉京前往北方的同时, 皇城中最高的观星楼上,出现了一个高髻女子。
女子衣着华贵, 头绾凤髻,本应当是极其雍容的行头, 然而她生的太瘦弱,五官也太清秀平淡, 压不住那满头珠翠、一身锦绣, 反而倒像是她被这荣华吞噬干净一般。
“皇后娘娘,皇后娘娘!”
高楼下, 一群婢女哭着喊道。
楼上,侍卫匆匆冲了上去,只见远处谢蕴容衣袖在风中飞扬。
“你们再上来一步,本宫就要从这里跳下来了。”
谢蕴容背对他们淡淡道。
这个时候, 谁都不敢冒险救了这个女人。
几个侍卫一身焦躁, 都等着天子到来。
卫宣赶来时,就见到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他的皇后, 站在高楼上, 一半身子已经探出了栏杆。
若是那栏杆是年久失修的,恐怕她就这么直直摔了下去!
到时候,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卫宣的皇后从高楼跳下摔死,然后给他安一个逼死发妻的罪名。
“你到底想做什么?!”
卫宣站在楼下,大吼道。
他实在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的皇后怎么就那么不省心, 那么喜欢跟他对着干!
她窥探他行踪的事情,他已经一笔揭过了,也没有连累她的家人,她到底还想怎么样?!
仿佛知道卫宣在想什么,谢蕴容淡淡道:“这世界上或许其他女人都是为家族、儿女、父兄而活,但本宫不是。”
她抬起下巴,卫宣第一次从自己这个皇后脸上看到一抹清高与倨傲。
谢蕴容看向卫宣身边,浑身都在发抖的谢崇,淡淡一笑。
“跟陛下求和,是做女儿的最后能够为家里做的事情了。”
“谢蕴容,”谢崇死死看着她,一字一顿道,“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从这里跳下去,置陛下于何地,置皇家颜面于何地,置你父母于何地?”
谢蕴容轻笑一声,神色有些玩味。
“陛下,皇室,父母。”她念着这些字眼,忽然,像是有一股力量从她身体深处冲出一般,她突然爆发了,尖叫道,“你们让我考虑那么多,你们什么时候考虑过我的感受,你们知不知道若不是他我早就已经疯了,早就疯了!!”
“我不想入宫你们为什么要逼我?我不想当一个名门贵女你们为什么要逼我?你们漠视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根本不想要那些金银珠宝、荣华富贵,我只想要你们看看我,可你,你,你,你们什么时候多看过我一眼!!”
她手指指着楼下的卫宣和谢家人,尖锐道。
看着他们复杂难言的表情,忽然,她唇角漾出一抹笑意。
“我忍了三年,该让我做一只鸟儿了。”
说着,她身体直直往下坠了下去。
卫宣被刺激的倒退三步,眼睁睁看着谢蕴容跳了下来。
这时候,突然有一道身影直直迎上,半空中,人们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骨裂声。
谢英韶接住了谢蕴容,却被谢蕴容带的摔了下去。
等侍卫们冲上去的时候,只见谢蕴容已经昏了过去,谢英韶面色比锅底更沉,双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把皇后带下去。”卫宣厌恶道。
谢崇闭目,终于接受,送入宫的这个皇后,如今变成了一个弃子。
他道:“陛下把皇后送去西山静养吧。”
“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卫宣冷冷道。
他面上写满了不满。
谢崇摇摇头,“都是老臣的错,是老臣不该送容儿来宫里……”
他掩面而泣。
卫宣看到扶持自己走到如今的大臣这副狼狈模样,到底心有不忍。
“算了,你先找人去稳住皇后,朕还有公事要处理。”说完,他袖子一扬,径直离开,走向一个相反的方向。
他竟是连看看谢蕴容都不肯!
谢崇目瞪口呆,以前他就知道卫宣脾气耐性都差,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差到这种程度!
“他这副脾气,谁能受得了他?”
夫妻之道,便在于互相体谅,显然卫宣没有这么个优点。
谢英韶忍着手臂的剧痛,慢慢道:“也许阿爹当初做错了,不应当送妹妹入宫。”
谢崇道:“如今我身边只有你和你大哥了……”
话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这些年,谢英韶也是时时和他有冲突,父子两人在政事上的看法经常截然不同。
谢英韶摇摇头,道:“应该是只有我大哥了。”
“韶儿!”
谢崇惊呼。
只见谢英韶背过身,拖着无力的手臂慢慢走了。
“阿爹,不要劝我,我之前就想过,要去朔方。”
玉京一片淤泥乱搅,谢英韶本就无意陷入泥潭之中,如今谢蕴容发生了这等事,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
从玉京到朔方,至少要在路上走上三个月。
期间,云微收到了无数来自晋阳长公主和徐太后的信件。
最开始,她们一致表示了对云微擅自出行的愤怒。
后来,见到云微根本不理会,她们又换了方法。
晋阳长公主干脆修书一封,送到了还在边境指挥的镇国公手里。
十多年了,镇国公打仗不知有多少次,长公主从来都没给他送过信。
是以镇国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真的是抱着诚惶诚恐的态度,结果一看,长公主先是照例骂了他一顿,又让他照顾好女儿。
要是鹤儿回京少了一根头发丝,她就砍了他的狗头——长公主如是道。
徐太后则是动用了自己的关系,让边境那些曾经在她执政期间受过恩惠的官员,好好照顾清湘郡主的人马。
一时间,朔方城周围的几个藩镇,颇有些风声鹤唳的紧张意味。
三个月后,马车行驶到毗邻朔方城的云阳县。
云阳县县令殷勤的招待了云微,并提出等一下可以亲自送清湘郡主去朔方。
云微没有拒绝,只是用膳时,看到那简陋的餐具和食物,无论是她还是周柔都沉默了。
“这边的食物,已经短缺到如此地步了吗?”周柔是个爱吃的,此时不由先问道。
她知道,这个时候能拿出来招待她和小姑的东西,一定是整个云阳县能拿出的最好的食材了。
云阳县县令尴尬又羞愧道:“是……是小官做的不好……”
言下之意是承认了。
周柔心中烦闷,云微安抚般拍了拍她的手,“我记得我们还带着一些肉干,阿嫂就先将就一下吧。”
周柔叹气道:“我都吃了三个月肉干了。”
“阿嫂不是说最近瘦体颇有成效吗,等到见到阿兄,阿兄恐怕会心疼。”
周柔想起新婚不久的夫君,终于扬起了笑容。
“那可好。”
这方劝慰好周柔,周柔总算愿意用食了,只是两人都是女子,用的不多。
看到剩下的食材被仆人端了下去,县令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这其中一部分是他招待两人的,也有一部分是两人从其他辖区捎带的。
云微轻轻摇了摇头。
“我看这些东西浪费了也可惜,县令若是不嫌弃,就分给别人也好。”
县令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好,好,当然不嫌弃!”
他把食物分给自己几个儿女,几个小家伙兴奋地跳在了一起,旁边还站着一个一身灰衣的瘦弱女子,脸上挂着柔和的笑意嘱托他们慢一点。
女子身上还缝着几块补丁,见到周柔的目光移过来,似是羞愧,悄悄地退了下去。
周柔大吃一惊,她从小被娇养着长大,无法理解为何会有官家子女愿意吃别人剩下的东西。
“他们,他们竟然还分给婢女吃……”
周柔悄悄跟云微咬耳朵。
云微一顿,紧接着有条不紊道:“阿嫂,你可别把这话说出去。”
“啊?”
“我听方县令说,那灰衣女子是他发妻。”
周柔手中拿着的杯子一下子摔到了地上。
连一地父母官都过得如此清贫,真不知道这云阳县穷成了什么鬼样子。
想到这里,周柔不禁看了眼云微。
也不知道她小姑为何这么镇定自若,一路走来,每到一处地方碰到新鲜事,总是她这个做长嫂的咋咋呼呼,云微反而显得沉静稳重,似乎对什么都不为所动。
周柔哪里知道,云微当初做皇后时,因为卫劭无法理政,朔方又是军事要害,她代理朝政时不知道看了多少关于朔方的资料。
对于这些事情,她心中大致是有数的。
只不过两人上路后,所见到的一路流民尸骨,到底是让云微心中惊颤了。
两人路上其实也见到了不少的流民。
然而没有哪里,有朔方城之外,尸骨和鲜血的痕迹如此密集。
周柔不忍心多看那些尸骨,目光移开,落到了一对抱着孩子的男女身上。
只是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不对劲,正想多看两眼。
突然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看,阿嫂。”
云微温声道。
周柔声音都在颤。
“为什么?”
“易子而食,阿嫂也要看吗?”
“呕”一声,周柔差点吐了出来。
她猛地抱住了云微的腰,崩溃哭泣道:“怎么、怎么会这样,我怕了,我们是不是不该来这里鹤儿……”
云微冷静地轻拍着她的背部,等周柔情绪平静下来。
周柔哭了一会儿,释放完情绪,撩开窗帘质问方县令,“你们是怎么管事的,人死了你们都不管吗?”
方县令看了一眼外面的景象,周柔只是见了一次,可他们是日日夜夜都会见到这样的场景。
他摇摇头,叹息这深闺女子不知愁。
“此处不是小官的辖区。”
“管事的是谁?”
“朔方节度使薛琅。”
“薛琅。”周柔重复了一句这个名字,突然觉得有些熟悉。
她扭过头问云微道。
“是三年来年年向你提亲年年送一大堆彩礼的那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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