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拥着她, 让她离开。
他说：“别回头，郡主。”
云微走在偏僻的小路上, 前方没有血腥和硝烟，只有青绿的草叶和淡紫色的花。
晶莹的露珠沿着叶脉滑落, 倒映着她美丽的身影。
薛琅在背后注视着她。
她腰身纤细，不盈一握, 却挺得笔直。
月色温柔落在她披散的秀发上, 从背后看，她是那么纤薄与柔软, 很难想象，就在刚才，她会如此坚毅地救了江初卿。
也拯救了朔方城的安危。
他还记得，他深夜赶回朔方城时, 发现城主府一片狼藉的惊怒。
也记得, 江初卿碰到他时，哭的泪流满面, 求着他赶紧去救云微的模样。
他的心突然柔软的一塌糊涂, 就像她一样。
可她从来不肯看他。
他正那么想着，突然, 月色下，那少女停住了脚步。
她回眸看他，眼中的寒冰融化成了春水溶溶。
她有些干燥的唇，微微一动。
然后又突然别过脸，脸颊有点红。
薛琅没看到她雪颊飞上的那抹红。
也没听到她轻轻说的那句话。
可他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我等你。”
那一刻, 不知名的情绪如浪涌，一阵阵仿佛永不停歇般，冲击着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
他整个人被席卷入那波浪中，随波逐流又心甘情愿。
他的心脏在抽搐，那种欣喜地，被接纳的欢欣鼓舞让他指尖都在颤动。
他捂着心口，微微闭眸，感受着这种许久没有过的，类似于幸福的感受。
睁开眼时，那抹心情终于平复了下去。
他看着正在杀伐的蛮族人，眼中浮现出一丝血红，握紧了手中的战枪。
那种升腾的戾气，让他一瞬间化身暗夜修罗。
“是薛琅，那个恶鬼！”
蛮族人有人瞬间认出了薛琅，惊恐道。
薛琅在朔方，闻名能止小儿夜哭的名号不是盖的。
对于朔方和大历的百姓，他是战无不克的神。
对于蛮族人而言，他就是触怒他们神灵的恶鬼！
蛮族首领闻言大惊，薛琅带的人同样不多，但各个是刀尖舔血的战士。
本来他还有信心能对抗一阵，可一听到薛琅的名号，他顿时起了退缩之意。
“撤！快——”撤！
他的话没有说完，已经被身后的男人捏碎了喉咙了。
看着蛮族首领瞳孔骤缩的眼睛，薛琅轻轻一笑。
血腥的，戾气的，恶意的。
“还撤什么？”
“你们，今夜都要死在这里。”
他一字一顿道。
一场屠杀，正式开始。
云微依照薛琅的话，躲在了一棵树下。
她不喜欢杀戮。
即便是上一世也同样如此。
她不喜欢，也不想见。
她倚靠着树干，轻轻地喘着气。
忽然，她身体一僵。
因为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喘息声。
树冠中，一个女人，彷如蛇一般钻了出来。
冰冷柔软的手指，轻轻捏住了云微纤细的脖颈。
“就是你，救走了那个小丫头。”
她声音沙哑低柔，指尖划过她柔嫩的肌肤，眼中划过一丝迷恋。
“真是美啊，美到就是我年轻时，也会嫉妒。”
“薛琅那小子，很在意你啊哈哈……”
莲娘柔软的腰肢附在了她背后，轻柔道：“小娘子，你说他主动把你送到我这里，要是知道你死了，会不会伤心欲绝？”
冰冷的匕首抵在了她的腰间。
云微平静道：“我是镇国公和晋阳长公主之女。”
“向我摆身份？”
莲娘冷笑了一声，然而到底歇了杀她泄愤的心思。
她一心期望大历亡国。
曲云微是守在边疆的曲载元之女，那她就有了更大的利用价值。
垃圾可以用来随意泄愤。
明珠则要待价而沽，才是长久的做法。
*
一切都结束后，薛琅迫不及待想要去见云微。
可不论是他还是他手下的人，搜了方圆十里，都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江斐跪在了地上，喃喃道：“如果郡主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和薛琅在半路汇合，薛琅把江初卿放在了他身边。
江初卿情绪不稳定，江斐只能先去照顾她。
等他赶来时，这场屠杀已经结束了。
而云微，却依旧没有找到。
薛琅脸色铁青，眼中布满血丝。
任是谁，都能感受到他恶劣的心情。
薛琅同样知道，愤怒毫无意义。
可他控制不住了！
他猛地踹了江斐一脚，江斐好半天才慢慢爬起来，吐了一口血。
薛琅寒声道：“不用你说，找不到他，我也会让你赔命！”
江斐苦笑一声。
他如果以前说以死谢罪，那是托词，是谦让，是让主将退一步说话。
可他如今只觉得，这句话恐怕要成真了。
因为薛琅看起来。
真的很想拿他手中的枪捅他一个透心凉。
“汪汪，汪汪！”
大黄狗看他吐血，兴奋不已，欢快地踩在他身上撒欢。
妈的，连狗都欺负他！
江斐心中怒道。
突然，他脑中闪过一丝亮光。
“对啊！！”他哆哆嗦嗦爬到薛琅脚底下，指了指怀里这条大黄狗。
“让它找，让它找！”
*
云微不知道莲娘带着她走了多久。
只知道，她们如今落脚在了一处小山丘上。
山丘高高的，莲娘把虚弱的云微放在了一块石头上。
她摸了摸云微的额头，发现果然起了高热，咯咯一笑。
“到底是娇养的郡主，不过这样，就受不住了……”
云微白着脸，轻轻闭上眼。
她看起来实在太柔弱了。
身子纤细，腰肢楚楚。
额头的美人尖把她的脸衬的那么娇小，更何况她还有尖尖的下颌。
真是楚楚可怜，纤纤袅袅。
莲娘看的怔了半晌。
忽然道：“如果我年轻时，有你一半容色，或许就不会选择走这条路了。”
莲娘是汉人，父亲是乐师，母亲是从良的歌姬。
但她既没有继承到父亲对音乐的天赋，也没有继承到母亲的美貌。
她擅长的是伪装。
所以后来，父亲得罪了朝廷的恶贯满盈的官员后，即便想卖了她凑出钱，也没有人愿意买她。
父母兄长全都惨死，她无依无靠，唯有靠着满腔对大历朝廷的恨意才活了下来。
她被蛮族的义父收养，学会了各种掩饰自己的方法，成功成为了一名顶级的细作。
她做出最大的贡献，就是曾经让上一任节度使为了她着迷，险些家破人亡。
“那时候我也不只是靠着我的美貌……”云微看起来太柔弱无害，莲娘不由自主就陷入了回忆中，“我是靠他可怜我……薛景同那个人啊……倘若不是我的身份，真给他做妾估计也不错……”
“可是谁让我是细作呢？”
“所以上天早就注定了，像我这种人，永远得不到命运的眷顾。”
“而你，小姑娘，则理所当然成为了一个幸运儿。”
她轻轻笑道，看着云微精致脆弱的容颜，更加确定了，这只是一个除了美貌外再寻常不过的贵族女子。
柔软、脆弱，像是美丽易碎的琉璃瓶，手指轻轻一碰，就会摔在地上碎成了渣。
不知不觉间，她的警惕更弱了。
她迎风站在了山丘上，没有注意到，身后的云微慢慢站了起来。
“这个世界对我那么有恶意，所以，我也要用最大的恶意回报它！”
她得意地，兴奋地，堕落地道。
突然，一股大力从背后袭来。
莲娘难以形容那股力量，她只知道那绝对不应该存在于一个纤细柔弱的贵女身上。
她脑海里这个念头乍起的时候，身体却不受控制地顺着山丘翻滚了下去。
她这一夜，太累了，太难了，太虚弱了。
她同样虚弱，可是她却高估了云微的虚弱。
她是暗夜条纹华丽的毒蛇，是雪地里最狡诈的狐狸。
可是她，在柔弱的伪装面前，竟放松了警惕。
就像是多年之前，她也靠着这刻意伪装的柔弱，迷惑了那位高高在上的节度使。
她顺利住进了他的府邸，她顺利害死了他的妻。
如果不是那个少年亲眼目睹那一幕。
她不会输。
她不会输！
头重重撞在了尖锐的石头上。
她眼前一片红一片白，她瞪大眼睛，她想爬起来，想去杀了那个装柔弱的小贱人，想去报复她，想去摧残她。
云微来了。
她手中拿着一块同样尖锐的石头。
她冷静地，面无表情地坐在她身前，双手抱住那块石头，重重砸在了她最脆弱的太阳穴上。
一下。
两下。
三下。
稳，准，狠。
莲娘刚开始还能动作，还能抽搐。
可是渐渐的，她眼前全变成了血红，她的身体失去了知觉，她所憎恶的世界在模糊，在远去，在飘离。
最后那一刻。
莲娘艰难地回头，问云微：“你是装的吗？”
云微看着她，她眼中有一种同龄人绝对不会有的冷静。
“我发过誓，绝不杀人，更不会以这种方式杀人。”
“可你该死。”
上一世以细作的身份，混进了朔方城后与蛮族合谋，镇国公无法抵挡，于是蛮族长驱直下，捣入皇城。
大历尸山血海、惨绝人寰的恶果，从这个女人身上开始。
莲娘笑了。
“真好笑。”
这是她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夜。
江斐找了一夜没有找到清湘郡主。
他陷入一种慢性死亡的绝望中。
但就在这种情况下，他还有心情去担心薛琅。
因为薛琅的情况，看起来像是真的死了一样。
一夜未用任何的食物和水，不知疲惫地寻找。
连大黄狗都累晕过去了。
薛琅却没有一点疲惫的迹象。
他只是机械地，麻木地寻找。
他仿佛也落入一个恶性的循环里。
那一夜，他深夜去找阿娘，给她看他刚学到的兵法。
他找啊找，怎么都找不到阿娘。
卧房，花厅，客舍，马厩，演武场……
哪里都没有她的身影。
他最后是怎么找到她的呢？
他看到莲娘，把他柔弱的母亲，推到了干涸的井里。
他娘亲是活生生摔死的！
他亲眼目睹，亲自向父亲告发，甚至要拿着刀杀了那个贱人。
他那时候发誓，他会保护好他未来的妻子。
他绝对不要重蹈覆辙。
突然，一处山丘下传来了激烈的犬吠声。
薛琅猛地冲了过去。
一块巨石处，他看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头骨。
他的心在颤，化成灰他也知道，这个女人是谁。
众人齐齐奔了过来。
江斐大叫：“这是那个贱人？！”
“郡主呢？”
云微呢？
像是察觉到什么一样，他目光落在了那处林木掩映的角落。
他慢慢走了过去，他感觉自己像是要死掉一样，他的心被切成无数的碎片，疼痛剧烈地撕扯。
每一步，他都想起了那时曲仰对他说的话。
“当初长公主刚嫁给我伯父，与我伯父关系非常差，她生下我妹妹，就独自搬到了长公主府，和我伯父分居，一直到现在，已经分居了十几年了。妹妹小时候，长公主把她留在国公府，但我阿婆去的早，我也没有姑姑婶婶的，国公府一直没有女主人管……”
“我伯父那个人，你也知道，就是个凭借军功一路打上来的土老帽，他哪里知道怎么管孩子，孩子就一直交给了外来的乳母带，那个乳母一直带我妹妹带到七岁。”
“我妹妹从小性子就很静，不轻易和外人说话，谁都不知道那时候那个乳母经常背着我伯父欺辱我妹妹，直到那一年……”
那一年，乳母带着自己的女儿和云微一起去姑嫂寺上香。
也不知后来怎么回事，乳母和云微一起失踪了，只留下那个乳母十岁出头的女儿。
乳母的女儿跑回了国公府求助，国公府的人找了许久，第二天傍晚的时候，才在寺里深埋在地下的暗道中找到了当时七岁大的清湘郡主。
暗道阴暗无声，伸手不见五指，清湘郡主抱着腿坐在地上，头深深埋入两臂间，别人说话她也没有反应，她也不会说话，就这么愣愣的待在那里，双目失神，无法适应有光的环境。
旁边是乳母凉透了的尸体，隐隐散发着恶臭。
她七岁大，和尸体在一起，整整一日一夜。
“我一直忘不了我妹妹刚被带回来时候的样子。”
“她那么小，那么可怜，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快傻了，她怎么可能会害别人。”
他看到了云微。
她蜷缩在阴影中，努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像是一只受伤的幼兽，瑟瑟着，颤抖着，害怕着所有来自外面的伤害。
她察觉到他的脚步声，慢慢抬起头。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她有一双怎样的，清澈温柔的眼睛。
而现在，那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身影。
那眼眶中蓄满了晶莹的泪水。
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颤抖着手拥她在怀。
“郡主！”有人兴奋道。
“清湘郡主！”有人松了一口气。
“是郡主杀了那个女人……？”有人在迟疑，在警惕，在恐惧。
她杀了人。
可她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傻，她怎么可能会害别人。
“我来了。”
像是宣告一般，他沙哑地，紧紧抱住了她。
她身子颤的厉害，像是恐惧，又像是战栗。
他深呼一口气，正想要放开她。
忽然，他听到她说的话。
她的声音轻的像是一根羽毛，在他心里却犹如雷霆砸下。
“薛琅，你怎么才来？”
……
江斐注意到，自从薛琅找到云微后，就一直抱着她不放手。
他站在薛琅背后，既看不清薛琅的样子，也看不到云微。
他焦虑无比，上前一步，想要上前好好盘问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个莲娘怎么死的。
当看清楚发生什么后，忽然，他怔住了。
云微靠在了薛琅怀里，沉沉睡了过去，很是安详。
而薛琅也是紧紧抱住她，闭上了眼睛。
竟也像是睡过去一般。
两人互相依偎在一起，美的像是一幅画。
作者有话要说：快结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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