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冷秋夜,卧迟难眠,阑风长雨不绝。寿安宫朱檐下的螭兽吐着急水,雨珠点滴有声。
一面猩红霜叶,被秋风冷厉地拍到了窗上,从外面进入殿内的宫人将它取下来,她手被冷水浸的通红,搓手张嘴正要要手炉。
另一位宫人坐在殿中一侧,将手指放到唇中,示意她轻声:“小祖宗刚睡呢。”
郡主一向浅眠,这几日因为连番噩梦更是睡不扎实,照顾她入睡殊为不易,宫人立刻踮起脚尖,对着她挤眉弄眼,压低声音,语气像是知道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你知不知道,我路过太液池,碰巧撞到太子殿下一行,他应该马上就要到寿安宫,会不会是因为……”
她努努嘴角,示意那宫人去看榻上安睡的清湘郡主。
郡主侧脸秀丽光净,神情静谧端雅,明明还未及笄,却有一种令人心折的气质。
宫中生活无聊且单调,平日越是光鲜亮丽的人物,背地里宫人们聚在一起嚼舌根时就越容易遭到编排,对此后宫屡禁不止。
而清湘郡主与谢家小娘子因为太子在湖畔争风吃醋,让谢娘子落水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碧桃眉飞色舞道:“真是想不到这娇养的郡主,也会和我们坊里叉腰骂狐狸精的泼妇一般,当时谢小娘子想和郡主搭话,郡主就直直把那谢小娘子推到了水中,听说那小娘子到现在还高烧不退,也是凄惨。要我说,太子身份尊贵,乃是人上人,恐是想两个都收入帐子里,享受齐人之福!不过我看谢小娘子是斗不过我们郡主的,你不知道,之前还有传言,郡主七岁的时候就曾经把她的乳母……”
在殿中侍奉的阿陈在这时及时打断道:“你怎么敢说这种话,就不怕隔墙有耳?!”
碧桃便嘲笑她胆子小,阿陈正要再辩,殿门突然被打开,冷风涌入,首先步入其中的便是雍容端庄的太后娘娘和冷漠俊美的太子殿下。
太后身边的方女官疾步走来,眼神示意她们立刻退下。
两位宫人便知这话她们听不得,躬身徐徐退下,只不过一人头也不回地离开,另一人却时不时地张望着回身,待对上女官冰冷的目光时,才悚然一惊,立刻离开。
方女官眸光转冷,郭皇后对太后未免太不上心,竟然连这种货色都敢送入寿安宫。
她掀起帘子进去看了一眼,见清湘郡主睡得安稳,又用香箸搅了下香炉中未燃尽的香料,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浑然不知,在她离开后,清湘郡主慢慢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眼睛,其中哪有一丝懵懂睡意。
而殿中,太后娘娘和太子卫宣的谈话,也飘进了云微安睡的隔间。
徐太后目光凛冽如霜雪,语气冷彻,“卫宣你好大的本事,玉林宴让你表妹在众人面前出丑!如此这般,就是你的心愿?”
“儿臣心慕谢氏已久,与表妹,从来都是兄妹之情!”
“砰”地一声,是瓷器碎裂的声音。徐太后不依不饶的斥责与卫宣时不时的反驳混合在一起。
云微睁着眼睛,目光平静地望着辉煌殿宇上雕刻的繁复花纹。
重生已三天,她躺在床上病了两天,今夜是她第一次清醒地确认了自己重生的事实。
她那上一世逝去的阿婆,此时究竟知不知道,她的好孙儿卫宣心中的算盘?
她起身,趿着绣鞋,披上狐氅,狐氅雪白的皮毛曳地,无声擦过华丽的地衣。
卫宣的声音掷地有声。
“哪怕孙儿喜欢表妹,可也不过两年的时间,但孙儿做太子却做了十几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徐太后身上,压根没察觉,云微已经悄无声息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徐太后见到了云微,微微一惊。
“鹤儿,你怎么在这里?”
“鹤儿!”卫宣闻言,下意识地回头,眼神中还带着一丝慌乱。
“啪”地一声,他白皙俊秀的脸颊,瞬间多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侧脸一下子肿了起来。
充满着恨意与愤怒的掌掴!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黝黑的眼珠中倒映着她冰冷俏丽的容颜。
卫宣捂住自己脸的手张开口,喃喃问:“为什么?”
“为什么,连你都不理解我!”
他声音瞬间沉了下来,含着怒气,冷冷注视着她。
刚才见到她如此消减清瘦时,内心刹那间生出的愧疚与不忍,瞬间化为了灰烬。
曲云微知道,卫宣是个极为高傲的人。
平心而论,身为嫡长子,出生立刻被封为太子,他的高傲理所应当。
两个太过高傲的人,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
“为什么?”云微声音比卫宣更冷淡几分,她重复他的话,眸光中以往那些柔软宽和,荡然无存,只余满腔冰冷恨意。
“我心仪太子不过七年,我当清湘郡主却有十几年。卫宣,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卫宣定定注视她,他忽然扯过她单薄的双肩,力道大的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带了过来。
“太子?!”
徐太后惊叫一声。
云微冷冷注视着他的瞳孔,离得那么近,卫宣清楚地看到她眼中的情绪。
冰冷的,疏离的,就像是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年幼的她那般。
卫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目光冷漠。
“你变了,又从来没变过。为什么不叫我表哥?”
云微嗤笑一声,慢慢道:“从琼林宴你选了谢蕴容那一刻,以后你在清湘眼里,只能是太子了。”
“很好,”卫宣冷笑一声,“曲云微,你一辈子都给我记住这句话!”
“那也要太子殿下记住这一掌的教训。”
卫宣冰冷道:“你果然是晋阳姑姑的女儿!”
他拂袖离去,头也不回,带起的风还似乎存留着他的愤懑。
徐太后抬头望去,廊下秋雨冷冽,寒雾渐生,像是女子流满脸颊的泪水。
她长叹,似是不忍心,“何必呢,鹤儿。”
原本她认为的一对佳偶,现在却像是仇人。
云微眼中重新恢复了平静,“那是他应该受的。”
徐太后不知道,从上一世开始,云微已经想扇卫宣很久了。
第一次是在不久前的琼林宴,卫宣一声不吭,将手中的牡丹花递给了谢氏女谢蕴容。谢氏女落了水,云微回来就大病一场,徐太后不忍外孙女回去颠簸,干脆就把她留在了宫中养病。
太子纳妃,乃是国家大事,人选得由朝廷讨论,诸位大臣立场不同,认定的人选自然不同。
郭皇后办宴会,本来就是打着试探太子的主意。她是继后,与元后生的太子不亲昵。不过那时,在场无论是谁,都以为这只是走个过场,毕竟清湘郡主与太子青梅竹马长大,感情非同一般,太子心仪的人选十有八九就是她。
于是谁也不晓得,太子不动声色就与谢氏搭上了线,起了让谢氏入主中宫的主意。
没发现的人当然包括云微自己。
她那日悉心装扮,穿最华美的衣裙,着最灿烂的首饰,描着最精致的妆容,迎来了最无情的对待,如当头一击。
第二次是上一世,卫宣登基后提防长公主与镇国公夫妇,命令镇国公带着禁军的虾兵蟹将去了边陲抗击蛮族。
北方边陲是朔方军的天下。
那一战,是淮南曲氏衰落的开始。镇国公曲载元丧失一臂,丢掉了禁军的兵权,备受家族重视栽培的曲仰则直接葬身边陲,尸骨无存。
那一战,同时也是薛琅扶摇直上的开始。家破人亡的薛琅,从玉京回朔方,彻底接手了当时无人敢上任的朔方节度使之位,他从朔方开始一步步培植自己的势力,直到最后,染指帝位。
那年曲家缟素翻飞,翘首以盼亲人凯旋回京的云微,迎回来的是兄长冰冷的棺椁。
第三次是卫宣死之前。
隔着一道珠帘,后宫嫔妃低泣声不绝于耳。
既辅政大臣、庄王卫湛与景王卫劭之后,她成了第四个走到卫宣面前的人。
他从马上失足,再也不能起身,曾经的英姿勃发、鲜衣怒马少年太子,躺在床上,暮气沉沉,无能的像是一个废人。
他声音沙哑而颤抖,出口的第一句话是。
“鹤儿,朕对不起你。”
第二句话是。
“但是,朕求你,嫁给卫劭当皇后。”
那是她又一个冰冷噩梦的开端。
卫劭越是懦弱、无能、昏庸,她肩膀上承担的责任越大,便越是恨卫宣,那种恨意,在玉京城破,薛琅闯入皇极殿时,到达了顶峰。
她亲眼看着卫劭死去,异姓人践祚,坐在了卫宣耗费了一生的皇位上。
冰冷的地砖上,一滩艳红的鲜血,卫劭圆滚滚的头颅,还有一把卷刃的刀。
她蜷缩在一角,盯着卫劭涣散的瞳孔,慢慢起身,摇摇晃晃要捡起那把刀。
薛琅一只脚踩在皇位上,沾着血。
他看她如一只失去了爪牙的猫儿,连伤人都不能,笑得肆意。
他一把揪住她,把她拉到怀里。
她鬓发四散,被他轻佻地抽出簪子步摇,零零散散,青丝披散,她眼神懵懂,如二八少女。
他咬.住她的润泽的红唇,在她耳边亲热道。
“在这一刻,我才能真切的感受到,这个至高的位置,为何会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
云微以为她会恨卫宣一辈子。
直到从皇宫匆匆逃出去的马车,坠入了悬崖那一刹那。
她懵懂间意识到,她恨的是那个因为卫宣,蹉跎了一生的自己!
恍恍惚惚,她还没有从上一世的情绪中缓过神来,整个人冰冷锐利的像是一把刀。
徐太后怔住,她已经太久没有见到这样的她了。
温柔端妙的伪装挂在云微身上太久,徐太后都险些忘了,七年前她第一次见到云微时,云微原本是什么模样。
她深吸口气,明明自己按捺不住怒气,却柔声细语,让云微先去休息。
云微依赖般抱了抱她,轻声道:“我要阿婆也早休息。”
徐太后一愣,这是玉林宴之后,云微主动跟她说的第一句话。
云微回到寝殿,这里寸寸砖瓦,是记忆中寿安宫的模样。
她望着自己白嫩的手心。
十五岁少女的掌心,纤细柔嫩,微微泛红。
那一掌掴,像是释放出了什么久久压抑在心头的东西。
她凝神,思索下一步的行动。
“只有三年……不,或者是三个月的时间了。”
她喃喃低语。
三个月后的雪夜,卫宣与谢中书联手,把持住宫禁,天子退位,皇后自杀,卫宣登基。同时燕然都护与蛮族勾结,诬陷薛琅父亲薛景同,致使薛琅被认作逃犯,在玉京东躲西藏。
那也是上一世她记忆中第一次遇到薛琅的场景。
薛琅曾无数次对她咬牙切齿——他深恨当初害死他妹妹的陆攸年,可偏偏却是陆攸年的妹妹,当初在寒天雪地里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他。
他爱她又恨她。
她的生路在他身上。
她从来不介意,这一世让他更恨她一点。
但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件事。
她能与谢蕴容争夺那太子妃之位。
上一世谢氏为了让自家女儿当上太子妃,踩着她的头顶扶持谢蕴容上位。那时她仿佛成了一个靶子,她出身、仪态、举止、德容哪方面出现问题,都会被朝中那堆嘴皮子利索的大臣翻来覆去的说道,直到把她贬的最低,那便有了扶持谢氏女上位的理由了。
只是谢家太小瞧看卫宣了。
卫宣和卫劭不一样,卫劭温懦软弱,卫宣却是天生的君王,他多疑又理性,狡猾又冷酷,并不需要一个出身高贵或者能力出众的太子妃。
最后无论是她还是谢蕴容,都没有坐上太子妃的宝座。
重来一次,她不可能重蹈覆辙了。
只是要彻底摆脱卫宣的阴影,她需要在宫中有探听消息的眼睛和耳朵。
陈盼重新进来服侍时,便看到这一幕:
清湘郡主靠在榻上陷入沉思中,鸦羽般的柔软长发披散在身前,沉静幽丽的剪影,像是从古画中走出来的仕女,她像是在沉思着什么,久久出神。
陈盼微微怔住,其实她并不相信,郡主会做出害其他娘子的事情来。
总觉得如清湘郡主这般的小娘子,哪怕害人,也不会用这般拙劣的方法。
“陈盼。”郡主察觉她的脚步声,转身望着她,目光清澈如泉,认真通透,轻轻出声,“明日我准备回府,你先收拾一下。”
陈盼下意识道:“是。”
然后回过神来,不可思议地望向那高高在上的郡主娘娘。
她忽然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又重新认真地道:“陈盼知道了。”
声音却压抑着哽咽。
她从小被家人卖入宫中为奴,生而卑贱,她的出生只让家人平添更多愁容。
她本名盼弟,于是年老无子的贫穷夫妻真的有了弟弟时,她就失去了价值。
入宫后,她自己做主去掉了最后一个字,改为陈盼。
宫中寂寞孤苦,一同入宫的同乡伙伴走的走散的散,家人也早已失去联系。因不熟识,身边人只唤她“阿陈”“陈娘子”。
从不曾奢望,这个和她仅有几日光景缘分的身份尊贵的郡主娘娘,能记住她唤“盼”。
天幕幽暗,云微静静望向那扇窗,仿佛要透过它看到什么一样。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陈盼都能因为自己记住她的名字,而万分激动。
人生而异,有人能因为别人记得自己一个称呼而泪流满面,有人却苦陷权势泥潭无法脱离。
重来一次,她获得的最大的教训,就是不要将希望和命运寄于他人之身。
因为人心这东西,本来就是可以肆意玩弄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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