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字典里只有战,没有退。”
“周倚文,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和我并肩战斗,你肥成了一个球,滚一边去!”
体重快要150的周倚文慢悠悠从床上爬起来,她一手撑着床架子,一手去摸床边的闹钟。女人的动作迟缓而熟练,周倚文已经快要150,但不是150斤,是快要150公斤。
她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胖成这样,也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胖的,兴许是五年前,又兴许是八年前,总之已经肥了2000多个日日夜夜,现在要减肥,她也减不动了。周倚文现在与母亲一起生活,母亲在一家三流专科学校当图书管理员,那种学校一年也买不了几本书,母亲在图书馆工作不多,倒是安逸。只是今年碰上暑假图书馆升级装修,学校又将图书馆的相关人士都叫回去了,搬搬抬抬,收拾排书。
周倚文是学唱歌出身的,她原先家境不错,父母没有离婚的时候,父亲答应送她出国留学,当时她申请了俄罗斯的柴可夫斯基音乐学院,等她去柴院面试了,她母亲打电话给她,说不学了,叫她回来。
冷风灌入耳朵,周姑娘以为自己是被莫斯科的冷风吹傻了,母亲说:“周倚文,你回来,咱不学了,学也上不了了,你爸有新的家庭了,他不肯拿钱给你出国,你回来吧。”
周母每个月拿小几千块的固定死工资,负担不起周倚文出国的学费生活费。周倚文深思熟虑之后,在莫斯科停留了大半个月,她知道自己以后都来不了了,于是她拿着她爸给的2000美金,每天穿梭在这座古老城市的大街小巷,累了就喝杯咖啡,困了就睡酒店,等她钱花光了,才终于肯签机票回来。
周父果然和周母离婚了,男人走得不带走一片云彩,干净决绝,周母四十好几,她也不再年轻,也不学年轻人那套哭了又闹,她就希望丈夫给女儿多留点钱,女儿想学音乐,即使不出国,你也得留下足够的学费让她在国内上个音乐学院才能挥袖离去。
不过变了心的男人就像永不回头的青春,他就像那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周父说不管周倚文了,他就真的不管了,他说已经养了十八年,成年了,你想出国,你想出人头地,那都是各自造化,要凭你自己的本事了。
周倚文没什么本事,她上了一家口碑不好也不坏的国内普通大学的音乐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少本事,她好歹以全系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了,专业满分。周倚文真的不知道她有多少本事,她是一个胖子,一个不一般的大胖子,大学毕业的时候,她体重就已经到达230斤,大学毕业五年,现在已经快300斤了。
“倚文,有个人想找代唱,你接不接?”电话里有信息,“就一个中学生,学校办晚会,那姑娘是文艺委员,这是她高中生涯第一个晚会,她父母不放心,希望找个人去代唱,稳妥一点。出场费好说,怎么样,去不去?”
周倚文刷了牙,坐在沙发上喝牛奶,那头郭灵希说:“我本来想找个新生去的,不过对方父母对自己女儿看得很重,对代唱的人有要求,他们要求唱俄语歌。额,我思来想去,会唱歌的多,会俄语的也有,但要会唱俄语歌的,还是专业的,我觉得还是得你来。怎么样,来不来?”
周倚文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天花板吊顶做得并不好,还有餐桌后面的墙纸也有些脱落了,这个家,真的太旧了。旧而陈腐,可不就像她周大胖子一样。
“倚文,倚文,怎么样,去不去?嗯?”
“可以去,但要加钱。”周倚文眼神终于从龟裂的墙纸上剥离,“唱俄语歌我还得练习,起码要背歌词,你去和学生父母说,要孩子拿奖的话,得加钱。”
“好!”郭灵希一口答应,她也不问周倚文要加多少钱,只是交代:“俄语歌《长路漫漫》,你唱过的,你得过奖的那首,你练习吧,我再联系你。”
周倚文从窗台下的旧钢琴上拿出一本曲谱,《长路漫漫》,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一首俄罗斯歌曲,“哦,马车飞奔,铃儿声清脆,看,远处灯火闪烁光辉……”周倚文一开嗓,风儿都轻了,鸟儿都静了。
“当我在此刻追随你后面,烦恼忧虑全都一风吹。”
那头一个小姑娘嘟着嘴巴,“爸爸妈妈,我自己能唱,我不需要有人帮唱,我自己唱,我也能得奖。”
中年美妇笑着握紧少女的手,“妈妈当然相信你能得奖,凭你的本事,去茱莉亚都绰绰有余,妈妈怎么会不相信你呢。但是呢,这次是有点不一样的,这一次邹市长也要过来参加你们学院的晚会,你们高一年级的第一次大型晚会,妈妈听说邹小菁也是报名独唱的,对不对?”
“邹小菁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她初中就唱不过我,初中我一直是领唱,她就是合唱团边角上的,她怎么可能唱得过我。”小姑娘抿着嘴,“妈妈,我觉得——”
中年美妇睃了郭灵希一眼,希望她帮腔。郭灵希大学毕业之后,家里人托关系,把她弄进一家私立名校当音乐老师,郭灵希工作这么多年,学校里豪门家庭的明争暗斗也见得不少,尤其是家长功成名就斗无可斗之后,就开始斗儿女。有些人儿女的文化成绩都是五十步笑百步,文化课斗不起来,家长们就开始动歪脑筋,斗艺术,斗人生,斗艺术人生。总之是你有你歌唱,我有我舞蹈,无论如何,各项才艺凑一凑,好教孩子们斗一场!
眼前这位小姑娘就是准备三年后赴美留学的,听说是想去茱莉亚音乐学院,所以现在女孩家长的脑筋就动起来了,从学校第一场晚会开始,斗。
郭灵希给小姑娘一杯奶茶,弯下腰,说:“赵同学,老师知道你唱歌好听,正是因为知道你唱歌好听,老师才替你报名独唱啊。”
见小姑娘面色好看了一点,郭灵希再接再厉,“琦佳,你放心,独唱的功劳是你的,奖项和出风头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郭灵希一语命中,挠痒挠在点子上,那小姑娘果然不再挣扎,只是道:“我怎么知道她唱的好不好,万一她还不如我呢,那我——”
“不会的,老师向你保证,她一定和你唱的一样好,绝不会影响你的成绩,更不会连累你无法得奖的。”
中年美妇欣赏郭灵希会做人,她笑看了自己女儿一眼,又摸了摸郭灵希的手,“郭老师,那就麻烦你了,我们家这位公主啊,这次能不能崭露头角可就全都倚赖郭老师了。”郭灵希正要说几句客气话,那头就伸过来一个信封,“郭老师,麻烦您和您的朋友了,至于我们家琦佳这一次能否真正初露锋芒,可全都在郭老师身上了。”
信封不是很厚,也不是很薄,郭灵希摸了信封,心里有数,“那琦佳就先回去吧,回去也准备准备,准备好一鸣惊人吧。”
“多谢郭老师,”为了先声夺人,明明在外头做了手脚,那位中年美妇依旧面不改色,笑嘻嘻的,“不过我再提点郭老师一句,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郭老师这回要是让我和孩子,还有孩子爸爸失望了,那郭老师今年年底的续约合同……”
哼,这女人……等送走那一对母女,郭灵希关上门,冷了脸色,穿上大衣,出门去了。
周倚文裹着一张大棉袄在路口等郭灵希,“怎么不进去啊,里面等啊,”郭灵希搂着周倚文手臂,“刚刚家长送红包了,不多,咱们一人一半。”
周倚文穿的是郭灵希给她网购的棉衣,这衣服据说有明星穿去机场的,这棉袄拆开就是一张棉被,装上两颗扣子就是衣裳。周妈妈说这衣服不好看,特别显胖,周倚文从体重230穿到现在,她发现这衣服快裹不住自己了,体重300斤的胖子。周妈妈准备去订做几件羽绒服,周倚文现在已经不去商场,她某回在商场被几个瘦子嘲笑,人家什么也没说,就是嗤笑了一下,可能也不是笑她,或许是人家在互相说笑,但当时当刻,周倚文听在耳朵里,就是在嘲笑自己。并且,并且每每她去商场,售货员只有摇头,要么就是“谁穿?你不能穿,她能穿。”说的是郭灵希能穿,她周倚文不能穿。
这一年来,周倚文已经很少出门,她觉得出门太吃力了,她受够了周围年轻男女的目光,还有小区老大妈的说教,“小周啊,你可得节食啊,运动啊,减肥啊……”
叨扰,真的是滔滔不绝,周倚文抿着嘴,她的嘴藏在棉大衣里,她的眼睛藏在脸上的肥肉里,她的情绪已经看不清了,外人只能看见她的一团肥肉。
郭灵希特意找了一家有沙发的酒吧,两人坐在黑色真皮沙发上,郭灵希从手袋摸出一个信封,“钱不多,就给了5000,太小气了,咱们一人一半。”郭灵希勾着头数钱,周倚文说:“她想去俄罗斯留学吗?”
“啊?”郭灵希停了一秒,摇头,解释说:“不是,她想去美国留学。她为什么要唱歌俄语歌,这是有原因的,因为邹市长要来,邹市长你知道吧,听说他妻子最喜欢听俄语歌,这不是投其所好嘛。”
郭灵希数了2500块钱出来,“收着吧,钱不多,但也够买件新衣服的,你这衣服穿了多少年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就今天去买件新的?”
“我不买。”周倚文胖胖的手指伸出来,接过钱,将钱塞进棉袄口袋里,她包也不带一个,钱包提包都没有,出来就只有一件白棉袄,像一个大大的雪球。
郭灵希并没有纠结买新衣服的问题,她将话题转到一周后的晚会上,“亲爱的,我要跟你说一下,歌你要好好唱,但也不要唱的太好了……”服务员端来两杯热可可,郭灵希抿一口,“周倚文,你别吊着嗓子唱出专业水准来,我跟你讲,不行的。”
周倚文也不多问,她喝一口热可可,听郭灵希的解释:“倚文,我跟你说,这里面很复杂,你唱的不好无所谓,唱的太好,很得罪人的。”周倚文抿抿嘴,郭灵希一口喝完热可可,又叫了两杯啤酒来,“两杯啤酒,菠萝鸡肉pizza一个,烤鸡翅一份。”
“为什么?”
“嗯?”郭灵希将头靠在周倚文肩膀上,“为什么?因为奖项是内定的,邹市长的侄女儿要拿金奖的,你要是唱的太好,那咱们奖项还有什么可信度。所以你不能唱的太好,只能随便唱唱。”
周倚文低头,她漆黑的眼珠子落在好友脸上,郭灵希弹起来,伸手抱住她肩膀,“委屈你了,我知道《长路漫漫》是你的拿手曲目,你当年去柴院也是靠这首歌打动各位老师的,但你真的悠着点唱,唱的太好,麻烦。”
“那边也有代唱?”周倚文声音沙沙的,听起来很温柔。
“没有,麻烦就在这里,那边没找代唱,那边小姑娘是要亲自上场,也是唱《长路漫漫》,和你一样,一模一样。”郭灵希摇摇头,“现在你知道了吧,这边为什么要找代唱,那边是有备而来的,专门找人练习过的,这边是对这首歌一窍不通,对俄语一窍不通,才取捷径找代唱的。”
“钱给少了。”周倚文又是一句出其不意。
“哈哈哈哈,”郭灵希笑着扑在周倚文身上,“确实,抠门,想拿奖还想在邹市长面前出风头,还想打压人家侄女儿,就这点钱,真不配找你。”郭灵希拍拍周倚文很厚沉的肩,“没关系,你就唱出2500的风采就好了,反正就给了2500,他们也就配得到那个水平的歌曲。”
回到家里,周母还没回来,周倚文将1500块钱放在母亲床头,周母快要退休,不是今年年底就是明年年初,周母已经五十多岁,学校还叫着去搬凳子移板凳,周倚文叹口气,在沙发上看曲谱。
沙发上坐一会儿,周倚文就睡着了,她记忆起自己十三岁的时候,只要出门,爹妈的同事、亲朋好友们没一个不夸她漂亮的。十五岁的时候,有个男同学和她同路回家,她走路,男同学骑车,但那一天,男同学不骑车了,推着车和她走了一路。随后开家长会,那男同学的妈妈刻意多看了她几眼。去年同学会,那男同学拍她肩膀,“周倚文,你为什么不减肥,你为什么不肯减肥,你以前长得多好看啊,我妈看了都说你好看,让人一惊,好看得让人一惊。你……”
周倚文一声不吭,那男同学喝了酒,拉着她想多说几句,周倚文直接起身走了,那男同学哭的泪流满面。郭灵希后头想拿视频给周倚文,“你是没看见,真没看见啊,那厮满脸是泪啊,不知是哭自己没娶到你,还是哭你已经变形。”
周倚文拨开手机,那头传来父母的吵闹声,周父热切而焦急,“女儿养得这么肥,你怎么想的,20岁肥得像40岁,人家说俄罗斯女人40岁才发福,她不是没去俄罗斯吗,怎么会肥成这个样子?”周母抿着嘴,她讷于言,显然不是周父的对手。
梦里那些人来又来去又去,周倚文浑浑噩噩出了门,外头狂风暴雨,今日台风过境。周倚文打着一把红伞,一辆车呼啸而过,她觉得自己快要被卷进风眼里。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抓紧周倚文,那男人有点眼熟,是谁呢?叶烟云。嗯,叶烟云。
是他,叶烟云举着一把黑伞,清瘦的手指压在女孩肩头,“你怎么了?”
“我——”
又是一辆车呼啸而过,高瘦挺拔的年轻男孩将130斤的胖女孩拽回来,“周倚文,小心点。”
周倚文的红伞举得好好的,叶烟云的黑伞却被风卷到路边,黑伞的主人也死在了斑马线上。
黑色别克商务车的主人醉驾了。
叶烟云死了。周倚文活了过来,她越来越胖,越来越胖,终于从周父口中的胖子活成了一个真正的胖子。
周父来找周母吵架的时候,周倚文因病服用激素,体重飙升至130斤,周父一个朋友记挂周倚文非常漂亮,想给小周姑娘做个介绍。周父一年见不了一次周倚文,并不知女儿近况。
周倚文带病出席饭局,她苍白浮肿的脸和忽然发胖的身材都狠狠打了周父的脸。
饭局也算是无惊无险的过了,相亲局自然没有成功,周倚文不再伶牙俐齿,她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胖女孩,并且她在饭局上吃药,对方怀疑她有抑郁症。
周父觉得周倚文就是故意在打他的脸,于是去找周母对峙。周母也懒得多说,周父有气无处使,便辱骂自己女儿不知矜持,少女变肥婆。
周倚文因服用激素确实精神压抑,她在台风大雨天出门,至于她怎么想的,她自己也不清楚。可能她是真的想寻死,也有可能不是,只是想出门找个清静地方。
不过这鬼使神差一出门,她就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一个是她自己,她的病不能好了。二是她神兜兜地害死了一个人,叶烟云。
叶烟云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孤儿院里长成的孤儿。
周倚文曾经想把叶烟云的骨灰捧到家里来供奉,她怕他成为孤魂野鬼。周母说不合规矩,她说倚文和小叶又不是一家人,他们两人没有关系,连个男女朋友都不是。周家供奉叶烟云的香火,不合规矩。
不合规矩就不合规矩吧。周倚文心想,自己也不是个什么合规矩的人,肥都肥得与众不同,上哪儿合规矩,合谁的规矩。
下午七点钟,夕阳照在周倚文的眼睑上,她一觉睡得太长了,太长太长。借助手上用力,周倚文才从沙发上起来,她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相框,相框里是几个少年郎的合照,照片是周倚文找同班同学陈蜚拿来的,陈蜚也是整天不务正业,和叶烟云他们玩得好。只不过叶烟云是孤儿,陈蜚家是巨富,据说现在陈大少爷已经高调到捧起了女明星,睡遍了超模圈。
“你好吗?”周倚文声音柔柔的,她在给照片上香,这情形诡异极了。周母正好买菜回来,若不是周倚文肥胖厚重的身躯挡住了她身前的小香炉,周母可能会晕过去。她女儿原来一直都没放下,她在家里给叶烟云供香火。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