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林今棠表现得太过配合,也可能是关氏根本就不相信他有抗旨的胆子,他并没有遭到禁足。
林今棠不想在林府待的时候,便去小东市的书斋里坐坐。
小东市与东市隔着一座坊,原本也是坊间,当今圣人开明,大扩贸易,提携商贾,于是京城在东西两侧各填一“小市”。
小市不如大市热闹,但也样样不缺。
林今棠以前手里拿不到什么银钱,就帮着这家书斋抄书赚点零用,久而久之跟书斋老板熟悉了。
现在他不缺钱——圣人赏了林府好几箱银子,来这里抄书纯属图个静心。
以往抄书都是在后堂,可这几日老板回乡,便将钥匙给他,让他有空就看看铺子,于是便挪到了前面。
路过的百姓都在议论他们最关心好奇的齐王纳妃之事,偶尔只言片语传到林今棠耳中,他便顿了笔。
看来自己终究是俗人一个,无法做到所谓心无外物。
恰这时,有人迈进了书斋,林今棠本没打算理会,继续抄书。
他为了方便在门边贴了张纸,让客人自己挑,挑完来结账,用不着他操心。
然而那人竟一直僵在门边,挡住了外面来的光。
林今棠微微皱眉,抬头一看……
纪潇勉强地冲他一笑,这下想掉头走也不合适了,干脆还是大大方方地走进来。
“我是来买书的。”纪潇说,“你这儿有比较新的话本吗?小娘子喜欢看的那种,是我阿姐要看。转了好几家,都只有她看过的了。”
说完又觉得这个开场白着实没挑好,正常人见了熟人,怎么也该先寒暄一下,她可好,上来就问生意,还这么多废话,生怕别人看不出她急于解释什么似的。
林今棠抬手指了一个架子:“庚类第三格,都是闲书,新不新我不清楚。”
“哦……”于是鞋尖一转,又去挑书了。
她来之前大致记了一下阿姐都看过哪些书,此时却全忘了个干净,心不在焉地拿了一本在手上瞎翻,余光偷偷打量林今棠。
那人又低下头认真抄书,来的人是齐王也对他没什么影响似的。
纪潇干脆每种话本都拿了一本,放到林今棠面前,后者看了一眼,一语道破:“新出的应该没有这么多。”
“呃,对,多出来的我拿回去……送妹妹。”
林今棠便不再多说,心算了一下价格:“共一两余六百文。”
“唐鸠。”纪潇喊了一声,声音不算重,但守在外面的人还是听到了。
那是个长相阴柔的青年人,他整个人悄无声息,若不是纪潇喊了,林今棠都不知道还有个人在外侯着。他付了银子,又把那摞书包起来,期间还笑吟吟地冲林今棠鞠了一躬,显然认出了他是谁。
付了账纪潇便离开了,算来竟没有一句寒暄话。
唐鸠跟在后头,笑着问:“郎君,不与他多聊一会儿吗?”
纪潇:“聊什么,你就没觉得方才尴尬至极吗?”
“奴倒是觉得您二人相处融洽。”唐鸠笑眯眯的,“您可以问问他喜欢什么花色的帕子。”
纪潇脚步一顿,冲他翻了个白眼。
唐鸠不惧,但也转了话题:“郎君,午时了,咱们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纪潇对吃的是有条件就挑,没条件拉倒,此时身在京中,自然不能太委屈自己,便让唐鸠去问了个出名的酒楼,倒果真发现几道美味。
回来时再次路过方才那书斋,见门依然敞着,纪潇不由想起什么,寻了边上一小贩问:“这书斋门可关过?”
小贩热情地道:“没啊,一直开着呢。”
纪潇看了看又问:“他家怎么也没个烟囱?”
“人家是书斋,怕油烟污了四书五经呗。”
“那吃饭怎么办?”
“您说这书斋老板啊?早上自己带,晚上回去吃,我们小老百姓一天也就两顿饭,若是中间饿了,街边买点吃食垫垫肚子就行。”
唐鸠察言观色:“郎君,方才那酒楼里的烧饼不错,奴还有些回味呢,能带几个回去否?”
纪潇果断道:“去吧。”
于是没过多久,林今棠便发现齐王去而复返,一旁跟着的近侍把打包好的食物一一摊开,共四个烧饼,一碗酒楼里招牌的凉甜羹,还炒了盘爽口的小菜。
纪潇从食盒里抽出一双筷子并一条提前浸湿的手帕,摆到林今棠面前,意思很明显。
林今棠默了一下,将书本纸张理好放到一边:“谢齐王。”
他慢条斯理地擦手,很给面子地挨个尝了一口,末了他还是没忍不住,问道:“所以,是您自己选了我的?”
纪潇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林今棠收回视线:“好奇罢了,当我没问。”
纪潇看他那神色不像是好奇,倒很像是确认一下记仇的目标。
她犹豫了一下,谨慎地问:“我派人问过你,你不是……答应了吗?”
林今棠一顿,迅速明白了这话里牵扯出来的意思。
人的确是齐王看中的,但齐王派人来问过他的意思,有人趁他不知情,替他答应了。
心里那点迁怒与郁结微微散了些,再看齐王也没那么不顺眼了,林今棠没有多作解释,反而“嗯”了一声。
纪潇这才松了口气。
只是她多少感到了对方那点疏离,不是陌生的疏离,而是刻意营造出一种距离。
纪潇细细想来,林今棠虽说是答应了,却也未必是打从心里愿意,或许是为了家中利益考虑才做出的决定。
她查过,林今棠跟家中关系其实并不亲近,如今又选择为家族牺牲,到底是有些可怜委屈。
不过毕竟是林家的事,纪潇也不好评价什么,人是自己挑的,大不了对他好一些,多照顾他一些。
哄人高兴这事,她还是有些在行的。
所以,一条帕子……也不是不行。
她状若不经意地问:“笔杆子上刻了竹,你喜竹?”
林今棠提醒:“您忘了,这书斋不是我的。”
纪潇:“……对,想起来了……你每次穿的衣裳,好像纹样都不同?”
“您也是如此。”林今棠回答。
纪潇:“你记得啊?”
“倒也没有。”林今棠说,“只是一般来说,同一纹样,没有做两件衣服的必要。”
纪潇:“……”
唐鸠简直看不下去了,插了一句:“郎君其实是想问您,可有喜好的东西。”
说着又轻轻在自己脸上打了一下:“奴多嘴了。”
纪潇怒瞪他。
“没有。”只听林今棠说,“我没什么喜好。”
旁人出游踏青,赏菊品梅,饮酒作乐,总能说出几样使己快意的物事来,而在他眼里,都别无二致——一样的无趣。
可又想到这话说起来格外像不识好歹,于是补充一句:“不过,这烧饼就很不错。”
唐鸠心想这还不如不说呢,转头看到纪潇竟好像认真思考起来了。
林今棠吃完饭,纪潇便没有理由再留下去,她离开没多久,林今棠就冲进内院把吃下去的东西吐了个干净,胃里像是被烧过般,隐隐作痛。
齐王恐怕以为他专注忘食,实际上是他知道就算吃了也会吐出来。
起身时林今棠觉得手脚有点发虚,靠着柱子歇了一会儿,良久他叹了口气,去药铺给自己配了几副药。
本以为齐王偶然来一次便罢了,谁知道第三天午时,纪潇又拎着食盒来了。
“我吃过了。”林今棠说。
纪潇扫他一眼:“有人告诉我,你昨日一天不曾出门,今日更是。”
林今棠默了一下:“您在监视我?”
“算不上,只是买通了对面的小贩,叫他看顾你一些。”纪潇双臂搭在案上,与林今棠面对面,认真地注视他,“林三郎,你这样不行啊,动辄不吃饭,吃一回还很少,不要命了吗?”
林今棠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食盒上。
纪潇连忙将里面的东西端出来,这回是王府的厨子做的,口味比外头的要好得多,单是菜样就有四种,粥羹米面一应俱全,林今棠怀疑若不是食盒总共就那么大地方,还能多出几样来。
他原本是见什么吃食都没兴趣的,但也许是胃里一直空空荡荡,此时还真有了些食欲。
恰好书斋来了几个结伴的书生,欲买些宣纸,又不太懂那几种纸的区别。
纪潇不知哪来的兴致,跑去跟他们挨个介绍,连着这纸的由来典故都能说上一说,林今棠偶尔抬头看一眼,见那几人听得无比出神。
不禁想要是他们知道面前这位的齐王,会有什么反应。
没多久,纪潇掂着银子边玩边走回来,放进屉中。
她扫了眼桌上基本不见少的吃食和那本来就没多大还被掰下来一半的白面馒头,有些纳闷:“我是不是该换个厨子了?”
“……”林今棠可不想当王府大厨被解雇的罪魁祸首,解释道,“是我自己胃口不好。”
纪潇仔细嗅了嗅,忽然问道:“你在吃药?”
他衣服上沾了淡淡的药香,大概是早上刚喝过。
林今棠“嗯”了一声,没说是什么药,纪潇也没有继续打探。
她从食盒里取出另一双筷子,一点也不嫌弃地拿起另一半馒头当主食,林今棠这才知道她也没吃。
“明日想吃什么?”她问得自然。
“不劳烦您了,明日我会自己买的。”
纪潇看他一眼,笑了下:“你跟我客气做什么?”
林今棠:“……”
“我若没功夫,自会找别人送过来,而我来了,那就是自己乐意。”纪潇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再说,你长得好看,比较下饭。”
林今棠:“……”
次日纪潇来时,带来的菜明显清淡了一点,但也有道开胃的汤,林今棠自己通医理,一看便知这些菜都有食补之用。
他记得纪潇应当是喜咸的,可这一桌的菜都清淡得过分,显然是照着林今棠的口味来。
他鲜有被人这样放在心上的时候,一时间五味杂陈,这满桌的菜如同诱他上钩的饵,明知该警惕一切天上掉的馅饼,却还是忍不住尝一尝那滋味。
有纪潇带着,林今棠吃饭都多了半碗,或许是那药起了些作用,也或许是这菜刚好适合他,这回他倒是没想吐了。
纪潇也发现了,于是接连几日的午膳都与他共用。
纪云乐听说以后,打趣着问:“我还真没想到你能对他那么上心,难不成真是一见钟情了?”
纪潇道:“什么钟不钟情的,寻常人家的丈夫妻子成亲之前没见过几面,成亲后照样是如胶似漆,我不过提前一点适应罢了,换个什么人,我照样这样待他。”
纪云乐但笑不语,她还不知道吗,阿妹要是对那林三郎真的一点心思也没有,绝不可能上心到这份上。
又听纪潇忧心忡忡地说:“而且若没人看着他吃饭,他万一搞坏了身子,还能生小孩吗?”
纪云乐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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