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离永兴坊也就两个坊的距离,很快便到了,司棋未净身不得入宫,反倒是紫芙能跟着进去。
她并非是以媵妾身份来的,皇后还没必要非见一个没身份的媵妾不可,她是以林今棠贴身婢女自居,早早等在了马车边上,纪潇只听说有陪嫁还没注意过陪嫁长什么样,因此还真以为她只是个普通婢女。
饶是林今棠一向淡定,初次见帝王也难免紧张,纪潇感受到了,在正宫门外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我阿爹阿娘人都好,别紧张,待会你随着我称呼便是。”
“我与您不同,我还是称呼得正式些吧。”林今棠说。
两人携手进门,分开行礼,紫芙本来暗暗想:三郎君又没好好学宫规,待会肯定做得不标准。
谁知满脑子都是怎么表现自己,却反而行礼时慢了半拍,惹得旁人多看了两眼。
反观林今棠倒是礼节丝毫不差。
他随纪潇敬完茶,成康帝便立刻免了两人的礼。
林今棠抬头,便对上了两道截然不同的目光,苏皇后的神情温和,反观成康帝端着冷脸,就差没把“不满意”三个大字写在脸上了。
“朕听说你没什么长处,以前便罢了,如今进了皇家,是名字要上玉牒的人,出去后总得有些拿得出手的本事,朕拟了几项,你自己挑着学吧。”
成康帝一挥手,身旁的卢公公便拿出来一张纸。
纪潇好奇地凑过来一看,没等林今棠有什么反应,她就把纸夺过去收了起来:“我看这些都不必,他这样便挺好的。”
开玩笑,上面把十八般武艺列了个遍,显然是故意为难林今棠的,就他这样的文弱小身板,哪里碰得了刀枪剑戟这些东西。
成康帝瞪她一眼:“哪里好。”
纪潇义正言辞:“能干。”
成康帝:“……”
纪潇面无表情地说:“您再不赐座,您儿子就累死了。”
所有人都看到,皇帝陛下的眼角明显地抽了抽。
林今棠有点没想到纪潇与皇帝相处竟是这般随和,都说自古皇家规矩多,父子无亲情,原来也并非全是如此。
纪潇如愿以偿地得了座,神情有些得意,林今棠不懂她在得意什么,就像他也没懂“能干”都是指哪些方面。
大概,是纪潇找不到他身上能具体说出口的特长,便笼统地概括了一下吧。
纪潇却没想到成康帝一山更比一山高,他又让卢公公拿出第二张纸。
“潇儿在几十个人中独独挑中了你,这上面列出的,便是其他人各自具备的本事,他们中多的是有些纨绔的名声,但便是纨绔子弟也都有一两门强项,你起码也该精通其中一项吧?”
纪潇再度没收了那纸:“您怎知他没有强项?”
成康帝见她还帮着那小子说话,更气了:“他有吗?”
纪潇:“他有脸还不够吗!”
成康帝:“……”
苏皇后插了一句:“这模样的确是俊美,我刚才一瞧见他,都觉眼前一亮呢,官家,这也算是老天爷赏的天赋了吧。”
成康帝“哼”了一声,继续看林今棠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
纪潇回过味来,站在林今棠的角度一想,“专长美色”对男子来说实在不能算是一种夸奖,于是找补了一下:“可不止如此,他也有学习的天赋,适应力强,处变不惊,若给他一个机会,必是成大事之材……”
林今棠听她努力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就为了让陛下能喜欢他,心里一时有些触动。总不能别人为他正名的时候他干看着,于是他慎重地想了想,道:“臣旁的拿不出手,倒是懂些医术。”
话音一出,三道视线齐齐射向他。
成康帝神色都郑重了几分:“你通医术?”
“是……”
“跟谁学的?”
林今棠:“师从家中叔父林闲。”
“通到什么程度了?”
“只要不是无解之症,基本都能一治。”
说完,成康帝就露出期待的神色,语气里压着几分激动:“宣太医,再各找几个近日生过病、受过外伤的人来。”
当堂测试一事,在林今棠意料之外,早知如此,他肯定不会多那么一句嘴。
可既已发生,那干脆就把本事展现得高一些。
他诊断时迅速精准,比起要把半天脉才敢慎重地说出结论的太医们,实在称得上果决,处理外伤也迅速利落。
但他也留了心眼,一切的手法都照着医书上来,开的方子也是中规中矩,不肯多暴露一分花样。
末了,成康帝将外人都遣散,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和蔼了许多。
苏皇后更是跟捡了宝似的:“这下就方便多了,以往都是杨太医为阿潇诊治,可他如今年事已高,阿潇却又常有在外奔波的时候,时时都需要位医师跟着,杨太医这个年纪可受不住了。现在幸好有了你,就不用再费心思给阿潇安排别的人了。”
林今棠没懂。
齐王就算身份尊贵,也不至于时时太医随行吧,军中有军医,城中有散医,还能找不到一个给他治病的人?
好吧,就当是陛下和皇后爱子心切不容儿子有半点闪失,可太医院那么多人,派一个给齐王还不是轻而易举?
苏皇后又说:“对了,你平时也要常给阿潇看一看,她这身子落下了好些毛病,以前杨太医开了个方子给她补身调养,她总不愿意吃,你在她身边,正好监督她一些,事关子嗣大事,可不能全由着她。”
纪潇:“……”
此时她不必转头看,也能感受到林今棠那一瞬间放大的瞳孔中投来的震惊目光。
她耳根悄悄红了,连忙打断这个话题:“阿娘,他知道了,我也知道了。你们看,刚才耽误了不少功夫,早就过了时辰了,其他人都还等着呢。”
拜完帝后,还有嫔妃和庶公主们来拜二人,纪潇和林今棠一同撒完礼,便算是完成了任务,打道回府。
一路上林今棠都若有所思。
等上了马车,他忽然朝纪潇伸出手,目光慈祥。
纪潇:“……”
“我为您探探脉。”
纪潇抿了抿唇,把手藏起来:“不必。”
林今棠耐心地看着她:“这种事,也未必不能治好,或许我有办法呢?”
纪潇面无表情:“我没病。”
车厢里一时无声,纪潇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发现林今棠眼神里满是“我能理解你”的同情与包容。
他至今都以为是纪潇是男子,又听皇后说了那样的话……纪潇简直不愿意去想他都脑补了些什么。
回府以后,纪潇亲自送林今棠回去,他们在马车上的时候各居一侧,离得颇远,反倒是人前牵起了手。
林今棠便明白了,纪潇其实是在旁人面前表现对他的重视,她昨夜没有宿在梧桐苑,肯定有人会胡乱猜测,所以她便用这种方式告诉别人:无论我们同房与否,起码是相敬如宾的。
之前在相府大抵也是如此。
回去没多久,林今棠就拟了一份方子送给纪潇,纪潇一猜就知道这肯定不是什么正经方子,但还是有些好奇,暗戳戳地去找杨太医看了一下。
杨太医抚着胡须:“这里头的几味药都是补阳的,这是给谁的?不会是给林正君的吧。”
纪潇把方子塞进袖子里,一本正经地报复:“嗯,对,给他补补。”
梧桐苑有人到访。
林今棠连茶都没给她沏,摆明了一副送客的架势:“你现在是齐王的媵人,有自己的身份与住所,又不是我的婢女,不必往这里跑吧。”
紫芙笑了一下:“妾身怕您不适应,才总惦记着来看看您,咱们毕竟都是林府来的,常来往的话,互相也有个照应呀。”
林今棠冷漠地道:“不必。”
紫芙僵了一下,却还是没走的打算:“妾身来都来了,不如与您说说后院都有哪些女人吧。”
林今棠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他亲自开口赶人了一回,在他看来已经是足够了,懒得赶第二回——也未必能赶走,便干脆将她当成了空气。
“齐王殿下只有三个妾室,除了妾身以外,另外两个都是早早与殿下相识的。其中一位是齐王身边那个叫荆雀的贴身婢女,据说她可能是殿下的通房,所以至今即便封了媵人,也还是常伴云山殿,不过她的身份摆在那,终究是不足为惧。”紫芙不自觉地用上了后宅女子争斗的口吻。
林今棠这时候有些怪自己的耳朵太好,紫芙的话终归还是听进了脑子里。
他回想起从汲县回京的那一路上,姜喆曾与他提过,荆雀是齐王身边暗卫团的副统领,这样的女子,怎可能在意这点后宅之争。
再想起齐王身上的隐疾……嗯,荆雀的妾室身份没准只是个幌子呢。
不足为惧?怕是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这位了。
紫芙继续道:“另一位可就要多注意了,她原本是齐王殿下手下一名武官的女儿,她爹曾为了齐王而牺牲,就仗着这个,她被齐王殿下认做义妹,一直养在王府中,至今足有四年了。”
林今棠在心里暗自一算,恰好是齐王第一次出征那年的事,他对那场奇胜还是颇感兴趣的,当时齐王年少,经验不足,险些中了敌人的圈套,被逼困山中,兵马也被冲散。有位赵姓的武官率一小批敢死队诱敌,助齐王打了场奇袭,以几百人之数胜了突厥八千大军,就此逆转战局。
那也是纪潇的成名战,其中用到的许多战术,都被编入了兵书之中,必定在史官笔下流传千古。
那头紫芙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小女儿心思中,全然不知林郎君已经回顾完齐王当年是怎么用兵如神的。
“她叫赵长芷,妾身仔细打听过,她爹在牺牲之前倒也不算什么人物,但是殿下待她极为重视,下人们也都不敢怠慢她,就连皇后殿下都时常召她入宫聊天呢。听说皇后还曾提过给她封个县主,是她自己不要,主动来给殿下做妾的。她被宠得脾气不大好,妒心又重,什么都敢做,可得小心她一些。”
话音刚落,外面便通传:“正君,赵孺人求见。”
紫芙听了这话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看来今天她肯定遇见过这位赵小娘子,还在后者手下吃过亏。
林今棠道:“请。”
“妾长芷见过正君。”很快便听到一个细软的声音在外间响起,单听那声音,实在想不出这是个嚣张跋扈的人。
不等林今棠主动问,她就隔着珠帘,把来意说明白了。
原来王府的中馈一直都是赵长芷帮忙管着,现在她不是义妹身份了,府里又来了正室,理论上这些都应该转交给林今棠。
林今棠果断决定不掺和这浑水:“无妨,你继续管着吧。”
“谢正君,那妾身便去回禀殿下了。”赵长芷顿了顿,“妾命人将账本复抄了一份,便留下吧,您若得闲可查看一番。”
离了正院,赵长芷身边的婢女好奇地问道:“小娘子,您可看出什么了?”
赵长芷有些识人的本事,一个照面,几句话,便能叫她看出些东西来,然而这回她只是摇了摇头:“毕竟隔了帘子,看不真切。”
“好在正君不与您争中馈呢。”
“这是意料之中,他接了我才奇怪。”赵长芷想了想道,“不过他答应得一点都没有犹豫,感觉像是巴不得离这些事远点……可能他不是很乐意这门婚事。”
婢女有些惊讶:“这您也能看出来。”
赵长芷:“也是从阿兄的态度猜出来的,若是这位正君自己愿意,阿兄昨夜肯定不会宿在云山殿,她可是一向照顾别人的感受的。”
晚宴时候,纪潇将所有人请到正堂吃饭。
这里面的“所有人”是指林今棠和赵长芷,在纪潇看来,一个是夫君,一个是义妹,加个自己,刚好凑个一家三口人。
至于尾随林今棠而来的紫芙,她也没有在意,直到赵长芷笑眯眯地问了一声“紫芙娘子怎么也来了”,纪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嗯?你不是婢女?”
“……”紫芙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亲身是林正君的陪嫁,现在是您的媵人。”
那小眼神,那小语气,哀怨极了。
纪潇头一次感觉到了烂桃花缠身的困扰,卡壳了半天,才道:“那……你也坐下来吃吧。”
赵长芷有些不悦:“荆雀姐姐也该来的。”
纪潇道:“她忙着呢。”
紫芙不禁竖起了耳朵,心想一个婢女除了照顾自己的主人,还有什么可忙的,但纪潇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提了。她寻思这也算是夫君跟小姨子的初次见面,该介绍他们认识一下的,谁知介绍了一圈发现两个人已经见过面了。
左边的赵长芷嘴上抹蜜:“正君貌若神仙。”
右边的林今棠礼尚往来:“赵娘子聪颖灵秀。”
赵长芷:“您若不嫌弃,喊我长芷就好。”
林今棠:“咏召,吾字。”
纪潇被夹在中间,默不作声地夹菜,忽而想起这道狮子头是赵长芷爱吃的,顺手给她夹了一个,一转头,恰好林今棠的视线扫过来,明明那只是不经意地一瞥,但纪潇还是莫名激灵了一下,一盘三个狮子头,连忙把最后一个夹给了他。
她仔细一想,终于想通了这怪异气氛的来由……
这桌上现在不是她的正室就是她的小妾,她等于吃个饭都要踩着三条船啊!
纪潇心有余悸地想:幸好阿娘阿姐没把她挑过的那三个世家女送进王府来,否则她可能承受不住这沉重的黑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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