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成玉双眼布满血丝, 整个眼圈浮肿着大了一圈, 她向来注重保养,得知邱晨光在外养人的时候也只是难过两天, 过后又是精致的楚成玉, 五十多年来从未如此憔悴,头发简单梳理挽起,走到房间门口时,家里阿姨正好端着托盘从里头出来。
瞧着,盘子是空的。
阿姨却摇头:“每顿都把东西吃完, 可行之看着越来越瘦,这可怎么办啊?”阿姨从小看着邱行之长大, 对他是真的关心。
楚成玉只能沉默, 她作为邱行之的母亲,何尝不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阿姨叹着气离开, 楚成玉放轻落脚动静, 卧室门没关, 邱行之的身影印入眼帘。
大大的阳台,大大的落地窗, 已是深秋天气,邱行之只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和运动裤, 虽然家里恒温,楚成玉瞧着总是难受。
别墅外马路两旁满植梧桐,秋季, 暖黄色的树叶在树梢摇摇欲坠,走在其中,时不时飘几片到头发上、身上和衣服上,铺天盖地密密砸下的斑驳树影如同一个个小精灵,随着风动欢快跳跃、耸动,是独属于这一处的秋日风景。
邱行之看着窗外纷飞的树叶,是不是想到一个多星期之前他们三个人在树下散步的情形,那天她烤了个很好的蛋糕请卫予过来,下午秋光正当时,邱行之提出去外面走走。
当时卫予捡了几片梧桐树叶说回去做书签,还说送给楚成玉,他知道楚成玉喜欢看图册喜欢看纸质书,那是个很细心、很温柔的孩子。
儿子从医院醒来后念叨着找人,到卫予家后楚成玉才明白他要找谁,如果不是她亲眼见到卫予的墓碑,很难相信一周前见到还活蹦乱跳说要下次再见的男孩已经变成了一捧骨灰,放在漆黑的小小坑洞里,以水泥封口,也封住了这一生。
车子缘何会冲进湖里,警察正在调查,可人到底是没了。
卫予死了,那天是邱行之的生日。
蹊跷的是,邱行之见到墓碑上卫予的照片时竟然出奇的冷静,还跟卫予一夜之间白头的父母说了好几句话,随后就听话的回到医院,医生诊疗、问话都很配合,在医院住了五天,没提过一次卫予。
楚成玉却不敢有丝毫放松,找了好几个人日夜轮替看着儿子。
昨天出院回家后,邱行之一直呆在自己房间里,送的饭菜一口不剩吃完,没事就站在阳台上往外看,楚成玉试探着和他说话,邱行之只说他无聊,就随便看看,没什么。
楚成玉跟他说话,他会答,但不会主动开口,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有十几个小时是或坐或站在阳台上,总是看着外头的梧桐大道,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敢问。
三餐一顿不落,人却是以肉眼可见的程度瘦了,两只漂亮的眼睛深深凹进去,肌肤里泛出青绿,胡茬凌乱的分布在下巴上,细看,有两处小小的伤口,是剃须刀操作不当带出的。
早上阿姨着急忙慌的告诉她,行之昨天夜里到客厅喝水,打翻了中岛台上的杯盏,负责盯着的护工赶过去收拾的时候他抓着手指进房间,什么都没说,可地面的玻璃碎片上分明沾有血渍,她送早饭进房的时候悄悄留意,行之的手指裹着创可贴。
邱行之好像很正常,渴了知道喝水,手划破了知道处理,可他越是如此,楚成玉越难以安宁,宁愿儿子大哭大骂大喊大叫摔东西,怎么都行,可他什么都没做。
海啸来临前,水天共一色,美丽迷人,可掀起惊天巨浪,只需要短短的两秒。
阿姨悄悄走来:“这可怎么办啊?吃完饭就站在那里看个不停。”
楚成玉:“晚上给他做个酿苦瓜。”
“啊?行之最讨厌这个菜的。”
“我知道,照做吧。”
晚饭时,楚成玉亲眼看着儿子坐在阳台的桌前,一口一口把酿苦瓜吃了个干干净净,这道菜是他最厌恶的,放在身边两米都忍受不了。
不怕歇斯底里的痛哭流涕,最害怕反常,而邱行之,是真的太反常了。
楚成玉一直靠在门边,邱行之由始至终没发现,吃完饭就进了洗手间。
她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巴回到自己房间,哭了好久之后拨通楚氏医院的院长电话:“国内最好的心理学专家,多找几个……嗯,是……”
他还是邱行之,英俊无俦,上天的宠儿,只是被抽干一半灵魂,从他身上看到的是灰败和死寂。
痛哭流涕需要力气,连这个力气都失去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绝望。
夜深如水,白天时徐徐缓缓的风气势大增,平地刮出风卷残涌的力量,脆弱的梧桐树叶纷纷掉落,静谧的深夜不断有沙沙声交错响起,树身摇摇晃晃的摆动,这一阵风过后叶子都不剩什么了,它们可以休息一段时间,等待来年的春天生机再次勃发。
楚成玉也睡不好,迷糊中听到手机急促的响着,慌忙拿起来接:“邱先生下楼去了,似乎是想出门。”
“别打扰他,我马上来。”
“好的。”
邱行之的车子驶出车库、大门,楚成玉吩咐司机跟上,后头又跟上第三辆车,坐着在家里随时待命的医生护工和保镖。
开离别墅区进出主干道,半小时后拐上一条名为“安西路”的道,楚成玉的心直颤。
邱行之自小懂事,没怎么让他操过心,生平第一次,楚成玉面对儿子有种深深的苍白的精疲力尽感,越靠近目的地,连手脚都开始发抖。
后面的车里,护工小声嘀咕:“大晚上的来公墓干什么啊,好可怕。”
楚家的家庭医生皱眉扫她示意不要多言,在这种家庭工作,闭嘴是首要任务,他服务过很多有钱人家,什么腌臜事都听过见识过,早已见多识广,可深更半夜来墓地却还是第一次,他是学医的,不信鬼神,只是难以理解这些有钱人,白天来不行么?
保镖们都受过严格训练,一语不发如全身漆黑的塑像。
前方,楚成玉从车里下来:“我自己进去看看,有需要会打电话,你们再进去。”
邱行之没关车门,这个时间这个位置,能有小偷来才是见鬼了。
从门口到真正的墓园还有一条挺长的路,邱行之慢慢走着,公墓环境一般,路灯的光线惨淡到吓人,洒落下来将邱行之孤单的影子拉成细长的一条,在地面之上轻轻跃动。
月亮早就躲了起来,风似乎更大了,卷起各种已知未知的落叶、枯草飞快掠地而过。
道路不太平整的蜿蜒朝前,直到隐入瞧不见的前方,邱行之的身影越来越远,快要看不清楚。
太过寂寥的地方,城市里很难听到的风声显出鹤唳的质感,如呜咽的哭泣之声,伴着邱行之一路走到尽头。
墓园、小路、背影,楚成玉忽然有种感觉,她儿子走到尽头也许就不会再回来了,猛然一颤,着急忙慌的跟了过去。
她知道儿子来这里见谁,这么深的夜晚,没人打扰。
邱行之穿着黑色的衬衫和黑色呢子外套,什么都没带,来到他此次的目的地,卫予的墓碑是新立的,昨天刚下过雨,理应很干净,他还是掏出一块帕子从上到下擦拭一番,弯着腰,很慢很仔细的擦着。
公墓占地面积很大,可留给每个人的位置很小,如一个个的鸽子笼,整齐的排列起来,每一排之间只能容一个人站立,邱行之个子很高,擦完墓碑后艰难的在墓前盘腿而坐,侧过头盯着照片看了许久,颤巍巍的伸手去摸。
楚成玉站在后面的一棵大树旁边,安静的看着这一切。
儿子没哭,就是坐在那,一手环着膝盖一手摸照片里年轻的卫予。
上次来这里,卫予刚刚下葬,邱行之红着眼睛不停喘气,也没哭,呆了一下午后才回医院,当天夜里高烧送进抢救室,护工整理病房的时候告诉楚成玉,病床的枕头、床单全部湿透,可能是高烧出汗,尤其是枕头,液体浸透棉质枕套,枕芯都湿了大半。
是汗,还是眼泪,楚成玉不敢肯定。
邱行之抓了把被风吹的无比凌乱的头发,喉结连续滚动数下,收回摸墓碑的手,和另一只手一起抱住曲起的双腿,脑袋深深埋进膝盖里。
压抑的、沉闷的哭泣之声被风带到楚成玉耳朵里,她下意识想过去陪着儿子,走了一步又退回。
有些痛苦是任何安慰都没法安抚的,他不需要,至少这个时刻不需要,他只想陪着卫予,痛痛快快哭一场。
心痛那么极端浓稠,以至于无法通过泪腺排解出去,它封闭人的五感,堵塞人情绪的出口,什么都出不来也进不去,直至窒息。
然后他下意识的排斥,想要做些什么来化解这种无法呼吸极痛,最近几天的平静,是他在接收,酝酿,发酵,现在,他可以排出少量的痛苦,他哭,他把心里的东西发酵成可以通过大哭释放的介质,他原来还有痛哭的力气,只是需要一个积蓄的过程。
他会活下去的。
楚成玉在树旁站了很久。
邱行之起身的时候俯身亲了亲墓碑,楚成玉想,她儿子自此大概能“正常”生活、工作,但他很难走出照片里的人带给他的回忆,也许就是一辈子。
卫予有次跟她聊天的时候说,一辈子太长,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
生活不会为谁而停留,不断向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有的东西真的可能会是一辈子,真正一辈子结束的时候,会觉得一生不过如此,如此简单匆忙的就过了。
邱行之踩着晨曦走出墓园的时候外头有人来扫墓,望着大清晨从墓园走出的男人纷纷侧目,满眼好奇,他坐进车子,双手搭着方向盘。
副驾驶座位上手机弹出一条来自他们朋友微信群的消息:秦易这个傻逼去国外了,说去找人。
邱行之在后视镜看到自己的脸,胡子拉碴双目比核桃肿的还厉害,嘴唇干裂的直往外渗血,陌生的脸,陌生的神情。
惨淡、灰败,蒙着一层雾气,远处冉冉升起的阳光只在瞳孔中间印出一个小小的光点。
卫予笑着说:“你的眼睛很好看。”
邱行之摸了摸眼皮,这个样子哪里好看,他要回去好好洗个澡把自己拾掇干净。
“你哭什么?”还是卫予的声音。
邱行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他出现幻觉了,卫予以后都不会再跟他说话,而且,他现在没有哭。
“哭什么呢?”
邱行之闭上眼睛,很轻很轻的气音:“我想你。”
“我在啊。”
邱行之一顿,是的,卫予一直在,只要他不忘记他,他就永远在,他点了点头:“我知道。”
哪部电影说过,遗忘才是真正的逝去,从这个维度看,卫予是不会消失的。
他不会忘记他,一生太短,短到他来不及去忘记,这辈子就过去了。
“行之,行之,你怎么了?”
好久没睡,好困。
有个人轻轻拍着他的脸,声音耳熟无比:“行之,你是不是做噩梦了?快醒醒。”
这个声音……
邱行之蓦的鼻子发酸,下意识伸手捞过那只手:“卫予。”
“嗯?”卫予似乎就在眼前,熟悉的暖意,“怎么了?我在。”
“你能不能别走?”他不敢睁开眼,怕一场空,睁眼后什么都没有。
卫予:“我不走啊,你怎么了?是不是昨天喝多做噩梦了?”
顺着这只手摸到身体,邱行之紧紧将人揽进怀里:“你还在。”
哪怕是梦,他也愿意。
空气静止片刻,邱行之忽然感觉呼吸困难,只得睁开眼睛,酸涩的眼睛视线不甚分明,一个模糊的影子覆在身前,有什么东西压住了他的鼻子:“这下醒了没?”
邱行之盯着这个影子,视线渐次明朗,对方的脸开始清晰,20%,50%,70%,越来越明了,随后就停住了,像加载到99%进度的程序,只剩最后一点空白等待脑袋的反馈。
百分之百。
意识完全回笼,填充视线的这张脸,正是他在梦里哭着想要拥抱的那个人。
卫予松开捏他鼻子的手指:“做噩梦了吧,流了好多眼泪。”
邱行之盯着卫予。
温热的体感,毫发无伤的脸,略带嘲笑的眼神,分明是鲜活的,是他的卫予。
卫予从他旁边爬下床:“你昨天喝多了,先去洗澡吧,这一脸眼泪摩挲的,别人瞧见以为我欺负你呢。”
眼珠缓缓转向光线来源的那侧,窗帘大开,阳光灿烂的过分,透过玻璃洒进阳台,有一小片见缝插针的悄悄爬上房间地板,已是盛夏,阳光自带火气,隔着好几米都能感觉到热度。
冷气制造出适宜的温度,邱行之全身如浸润在冷的浆糊之中,冰凉粘稠,他顿了好几秒,知道是汗,他全身都是冰凉凉的,脸上有些黏糊的紧绷感,摸上去干干的发硬——哭过的后遗症。
扭头,靠墙的小型书桌旁,卫予对着电脑凝神,修长的食指和中指搭着鼠标飞快滑动,他身上穿着最简单不过的浅灰色T恤和运动短裤,头发是刚刚修剪过的清爽,嘴角噙着浅到难以察觉的笑意,和眼角的绽放的满足一起搭配的恰到好处。
昨天卫予告诉他,遂城的分店销售很好,有当地餐饮公司主动找上来要求合作,邱行之本想给他庆祝一下,结果晚上应酬喝多了,一下睡到现在日上三竿。
还做了噩梦。
是的,邱行之现在知道,他做梦了,梦到卫予……
“卫予。”
卫予眸中飞快滑过一排排数据:“什么?头疼?”
邱行之闭眼,梦里几乎要置人于死地的痛彻心扉余韵还在,那么清晰,他努力从噩梦的虚脱无力中抽离,顿了好一会才哑然开口:“早上好。”
早上好,新的一天,你还在。
那只是个噩梦,醒了,太阳还在,他爱的人就在不远的位置对他笑。
真好,他无比感恩,感谢所有的一切,感谢卫予,感谢命运和上天。
卫予盯着邱行之看,总觉得他今天有点古怪:“你去洗个澡吧,床单枕头都湿了,厨房有早饭。”
邱行之又闭了会眼,从床上一跃而起,熟练的拆床单枕套送洗衣机,又将汗湿的枕头搬到阳台晒太阳:“我很快就好。”
卫予好笑的看他,几分钟前还精疲力尽仿佛透支全副精神力的模样,这会又抖起来了。
洗手间,邱行之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双眼浮肿如馒头,头发乱七八糟顶在脑袋上,一看就很憔悴疲倦。
他第一次知道,做梦也会透支这么多心力,现在还心有余悸,忍不住移开洗手间门:“卫予。”
“在。”卫予朝他看过来,“忘记拿东西?”
什么都不重要,没有忘了你就好:“没,我洗澡。”
“……”这人是不是被酒喝坏了脑袋?
快速打理好自己,邱行之携着水汽走到书桌边,卫予抬头看他,邱行之眼内一热,伸手拽住人轻轻推到墙上,用不要命的姿态亲他。
卫予被他亲的脱力,一早就这么有精神,虽然也不是没有过,不过今天好像格外凶狠。
恍惚间他被邱行之抱着放到书桌上,邱行之喘着粗气低喊:“卫予。”
“呃……嗯。”
“卫予。”
“在……在啊。”卫予的手指插|进邱行之的头发,“艹,你能不能轻点……”
虽说早已习惯这种事,可邱行之今天像真的疯了一般,不管卫予说什么他就是不停,期间还不断喊他的名字,他不答应就继续喊个不停,直到他应声。
美好的周末又没了,卫予拖着酸疼的身体昏昏欲睡,邱行之紧紧抱着他,又喊:“卫予。”
卫予想骂喊屁啊你,又觉得不太合适,他又不是屁,只得潦草应了一声,钻进邱行之怀里睡觉。
邱行之稍稍挪开一些,盯着这张早就镌刻在心里的眉眼看了好久,看到眼睛里这个人的面容似乎都变了样,才再次抱住。
“卫予。”
他妈的怎么还在喊,卫予下意识的“嗯”了一句:“在呢。”
人在,和他在一起。
在呢。
不会分开。
永远不会。
作者有话要说:咳咳,梦境到此结束,接下来番外是甜甜日常,一个一个的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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