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薄薄的屏风, 将他们隔开。
前面是蒙着面纱的少女,后面是黑袍裹身的少年。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竹香,他亦被她的梅香侵蚀着。
互通心意的男女,总是没有理由地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姑娘…”男子拼命伪装自己的声音,压得更低更沉。
她做鬼时与他如影随行,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但是她清楚地感觉到屏风后面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原来他年少时,除了世人知道的卑微,还过着不为人知的刀口舔血的日子。她的心揪成一团, 越揪越紧。
泪水顺着她光洁的面庞滑落,她不应该揭穿的。
“…先生肯定不认识我,是我认错了人。”
听到她略带着哭腔的声音,叶訇的心已乱。哪里还管什么掩藏身份的事。他心随人动, 已经从屏风后面出来。
宽大的黑袍, 衬得他越发的高瘦。精致艳丽的五官, 深邃的琥珀双眸, 像是暗夜中走出的杀神修罗般俊美神秘。
“阿慎,真的是你。”她扑进他的怀中, 将泪水抹在他的衣袍上。“怎么会是你?你知不知道做这样的营生有多危险…”
“我…”
“你要是有个什么事, 我怎么办…”
“我…”
“你什么你,你怎么不告诉我,你个大坏蛋!”
她纤手成拳,轻轻捶打着他的胸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刀尖上行走, 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若不是世事所逼,他不会走到这一步。
前世里,她是被什么蒙蔽了双眼,以至于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
她低低啜泣着,从他怀中抬头。美目水光潋滟,好不惹人心怜,“阿慎,你答应我,以后不要再干了。你要是缺银子,我有…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尽可以拿去。”
少年没有回答,反问道:“方才你说的那些话,是从何处听来的?”
她瞬间红脸,眼眶中还带着泪花,“哪些话?”
“中间的腿,这话你是从哪里听来的?”他声音低沉得吓人,眸中蕴藏着令人害怕幽暗。无形的气势一开,她不由得心肝乱颤。
这样的阿慎,好像以后的那个他。
“我…我听兄长说的…他说男人只要没有中间的那条腿,就不能干坏事…阿慎,是不是这样的?”
这样的话,确实像梅青晔说过的。阿瑾养在深闺,又是那样清雅知礼的性子,她必不知道这话真正的意思。
他气势一收,又是那个卑微到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
“嗯。”
梅青晓感觉自己双颊红到发烫,想不到自己也有胡说八道装傻发痴的一天。幸好阿慎没有多想,否则她真该找个地缝钻下去。
天知道她前世做鬼时,听了多少暗夜里男人们说的荤话。那什么男人女人之间的事,她可是听过不少。
阿慎虽是男子,知道的却未必有她多。想到这里,面颊越发烧得厉害。她可不能坏了自己在阿慎心中的印象,若知道这棺材铺里的东家是阿慎,打死她都不敢说那什么中间的腿。
“阿慎,那话是不是不好,我以后不说了。”
“不是好话,除了我,你谁都不许提。”少年叮嘱着,耳根泛红。
她乖巧点头,“我知道的,我不会对别人提的,我只和你说。以后我有什么和别人不能说的话,我都和你说。”
娇软软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哑涩,听在少年的耳中,激起无数的旖旎。酥了心、软了骨,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
他压抑着、放在她后背的手关节泛白。
她自以为圆过此事,道:“阿慎,宋进财自有天收,你不要动手了。”
“好。”
等到脸上红潮褪去,她才从他怀中探出头来。这般仰视着他,感觉他比自己高好多。“阿慎,你穿黑衣服真好看。”
黑袍墨发,面如冠玉。
她一向知道他生得好看,做鬼时无数次对着他的颜犯痴。战场之上,他戴着张牙舞爪的鬼面具。世人道他是杀神修罗,却不知他本应是个俊美的男子。
“阿慎,你站好,我替你比比尺寸。”
她取出一方帕子,卷成长条在他身上比划着。将褪去的红潮又起,不无羞涩地想着,她的阿慎腰真细腿真长。
叶訇站得笔直,她低头时,他的眼神放肆大胆。她抬头与他对视时,他收敛所有的情绪,沉默无言。
黑暗的微光中,泛着不知名的甜,一如他们此时的心境。
良久之后,梅青晓才记起不知不觉流逝的时辰。她抱着他的腰身不撒手,舍不得离开。如果能早点嫁给他就好了,她脸红心跳地想着。
“我送你。”他说。
“…不用了。”
“不会有人看到的。”
不只别人看不到他,连她都不知道他在黑暗中的哪处。马车疾行,静心见自家姑娘眉眼柔和,几次欲言又止。
驾车的是静心的爹胡有为,他是梅家外院的一个管事。
之前父女二人嘀咕半天,胡有为一直在训斥女儿。哪有姑娘胡闹,身为贴身丫头也不制止一二的。他是不知情,不知道姑娘是私自出府。万一被老夫人和夫人知道,他们一家都要吃挂落。
丢差事是小,就怕被赶出梅家。
一路平安到家,梅青晓和静心才进知晓阁,就察觉气氛不对。凝思和婆子下人们跪了一地,梅老夫人黑沉着脸坐在中间,身后站着脸色凝重的关嬷嬷。
主仆二人一进门,梅老夫人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过来。
“跪下!”
没有一字争辩,梅青晓恭顺地跪在地上。
梅老夫人压着心头的火,眼神凌厉且失望,“这么晚你去哪里了?院子里的下人居然没有一个知道自家主子的去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怪他们。”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知道护着别人?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梅家,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你怎么突然变得如此胆大妄为?你说你去了哪里?去见了谁?”
梅青晓看到被人带过来的胡有为,低声辩驳,“祖母,此事都是我一人执意而为,与他们无关。”
梅老夫人抚着心口,被她气得眼冒金星,“我问你话,你到底出去做什么了?”
“祖母,恕孙女不能说。”
“好,好得很。全家人都为了你的事情焦头烂额,你还有闲心跑出去胡闹。万一传扬出去,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
梅青晓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祖母,祖母似乎老了很多。她心生愧疚,却并不后悔。想到那个少年,她觉得世间一切困难都不算什么。
“祖母,我名声至此,还能如何?”
梅老夫人心一软,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一时之间也无法接受,今晚你私自出府的事情我便不追究了。不过你要记得,以后不可以再胡来。往后的路祖母都替你想好了,你不用担心。”
她心一沉,“祖母,您是什么意思?”
梅老夫人抚了一下额头,挥手让下人们都退出去。关嬷嬷上前将梅青晓扶起来,梅老夫人示意孙女上前。
“阿瑾,祖母自小对你要求严格,就是希望你能有个好名声嫁个好人家。如今你身世走露风声,东宫正位是不要想。好在虞家大姑娘和你一向交好,以后你们相互扶持,祖母也就放心了。”
“祖母,您的意思是?”
“若是所料不差,你虞家表姐将会是东宫太子妃。你虽屈居她之下,但以咱们两家的交情,你只要一心向着她,日后的荣耀不会少。”
梅青晓彻底明白过来,敢情在她离开的时候,虞夫人和祖母已经商量妥当。她身世存疑,便是做个侧妃也只能伏低做小依附虞紫薇。往后她就是对方手中的棋子,想什么用就怎么用。
虞夫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祖母怎么会同意?
“祖母,您不觉得奇怪吗?宋家人是如何知道当年的事?”
梅老夫人凌厉的眼神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的心不知为何突然往下沉,泛起难以言喻的痛。又痛又涩,心像被人撕开一道口子,软刀子一下下地割着。
祖母的表情告诉她,不止她一人看清前因后果。
“祖母,宋家人知道也就罢了,为何一直死咬着我不放?事情闹成这个样子,与其说他们是想赖上我们梅家,不如说他们是想毁了我。若无利益纠葛,谁会费心算计?”
“阿瑾,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祖母说的没错,世上确实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当年有孕,除去亲近之人,谁会知道母亲怀的是双胎还是单胎?母亲突然生下双生子,旁人不会多想,亲近之人却未必不会细思?我名声毁坏,得益的人是谁?”
梅老夫人眼中厉光大盛,看向她。“那又如何?”
她迎视着,任由那痛翻江倒海般朝她袭来。祖母明明知道一切,却还要自己入东宫为妾,到底是为什么?
原来比起梅家的名声,她是可以被忽略舍弃的那一个。
“祖母,孙女真的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是。”梅老夫人说得斩钉截铁,“东宫侧妃,多少人盼不来的东西。要不是虞家愿意帮咱们,你以为以你今时今日的名声,能得一个侧妃的名分吗?我知道你不想为妾,但你以为自己还能嫁进燕国公府吗?燕世子再是看重你,恐怕也只能许你一个贵妾之位。一个国公府的妾室与太子侧妃相比,孰轻孰重?”
梅青晓面色哀伤,突然觉得一切都好荒谬,荒谬到她想笑。前世里,她到底错过了什么?为什么太多的事情她都没有看清楚。
口口声声为她好的祖母,就是这样罔顾她的意愿。她连太子妃都不想当,更何况这劳什么子侧妃。
“祖母,梅家的名声和我的性命,孰轻孰重?”
“你这是在威胁我?我告诉你,你一日是我梅家的姑娘,我就不能容你坏了梅家的体面和名声。女子在世,名声重于性命,你焉能不知?”
她怎么会不知,正是因为将这样的念头刻进骨血里,前世她才会一头撞死在梅家的气节柱下。重活一世,她已大彻大悟。
倘若能不顾名声,不顾世俗的看法,世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今生她愿抛下禁锢自己的一切,她倒要看看能不能活出另一番天地来。
“祖母若嫌我丢梅家的脸,大可将我遂出梅家,我没有怨尤。”
梅老夫身子一晃,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个外孙女,怎么会执拗成这样。如此固执不顾一切,果真是珍儿的孩子。
她已经失去珍儿,万不能再让这个孩子重复她母亲的老路。
把心一横,道:“不可能,你是我梅家的孩子,生死都不能改变!”
“如果我不愿意呢?”
“此事由不得你。婚姻之事本就是长辈做主,你一个姑娘家安心待嫁便是。我看你最近心绪浮动,得好好修养身心。从今日起,你好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没什么事就别出去了。”
这是要将她软禁,直至她出嫁为止。
她心下一片凄凉,等到无人时低低笑起来,笑着笑着眼泪滚落。她的人生,真可笑啊。可笑前世她居然什么都没看明白,就那样稀里糊涂地撞了梅家的气节柱。
死过一回,才能将这一切看透,何其可悲。
一夜灯火阑珊,梅家上下被虞氏敲打过,谁也不敢议论外面的事情。麓京上下流言传来传去,越发显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梅府大门紧闭,谢绝所有人。
梅青晚乖巧地陪着阿姐,手里拿着一个花绷子在绣帕子。那日宋夫人第一次上门求娶时,虞氏就将她禁足在自己的院中,勒令府中下人不许对她透露半个字。
是以,她并不知家中前几日发生的事情。
“阿姐,母亲今日进宫,为何连你都不带?”
梅青晓脸色平静,已不见昨日的悲凄。她手上做的一件黑色男子外衣,凝思以为是给大公子做的,倒也没有多想。
静心却是知道,姑娘手里的衣服是给叶公子做的。她心里说不出的复杂,始终想不明白姑娘为何会相中叶公子。
叶公子长相出众,倒是没得挑。只是那出身…说句难听的话,姑娘再不是梅家的亲姑娘,也老夫人和夫人亲手养大的,和亲生的女儿没什么分别。再加上和大公子二姑娘的情分在,就算是嫁不成世家的嫡子长孙,也不可能嫁给叶公子这样的人。
姑娘到底怎么想的?
“许是皇后娘娘有事要和母亲商议。”梅青晓轻描淡写地回着,心里却知母亲进宫为哪般。
天未亮时,虞氏和虞夫人一起进宫。
京中风言风语,自是传到宫中。虞皇后召见虞氏和虞夫人,问的当然是梅青晓的身世。事到如今,虞氏不敢隐瞒,如实全盘托出。
虞皇后极为震怒,当场摔碎一只杯子。
屏退宫人后,三人私下不知说了什么,外人无从得知。虞氏出宫里脸色并不算好看,一路沉默回到梅府,直接去了梅老夫人的院子。
没过多时,宫里就传出指婚的懿旨。虞家的大姑娘被赐婚给太子殿下,一时之间前往虞国公府贺喜的人络绎不绝。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大事发生。
梁国突然多了一位皇子,比太子小一岁。陛下已将其认回,封为寿王。听说寿王殿下是陛下与一民间女子所生,生母低贱。
陛下子嗣不丰,宫中除了太子外并无其他的皇子,且近十几年来,后宫妃嫔都无一人传出有身孕。
梅青晓想着,陛下定是丹药吃多了,伤了身体的根本。
她被禁了足,除去知晓阁的人,府里的人似乎都不知道。除了她不能出去,并不妨碍阿瑜来看她。
阿瑜已知她的身世,言语间小心翼翼。
亲生的和不是亲生的,始终还是有区别。母亲对阿瑜爱护之心细微周到,不愿世间半点污浊脏了阿瑜的耳朵。
如果她长在亲娘膝下…
“嘶。”
一个晃神,针尖扎进指头里,小小的血珠冒出来。她盯着那深红的小小血珠,眼眶渐渐湿润。
“姑娘。”静心惊呼着,找来干净的帕子替她擦拭,“您去歇歇吧,别做了。您这个样子,奴婢瞧着心里好难受。”
梅家的大姑娘,清雅端庄。从来都是高冷自持,从容大体。这样沉郁的姑娘,静心没有见过。她不知道姑娘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姑娘为何认准了叶公子。
但她知道,婚姻大事姑娘无法做主,老夫人不会同意的。
“姑娘,您歇会吧。”
“我没事。”
她真的没事,反倒是因为看清了许多事,心里的顾忌少了许多。如果事情真到了不可挽回的境地,或许她会和她的亲娘一样,选择和阿慎私奔。
前世的那个自己,到死都没有想过自己会有如此离经叛道的想法。
禁足五日后,她终于得到准许出门的机会。
虞紫薇下的帖子,办的赏花会。
听着祖母和母亲叮嘱她和虞紫薇好好相处的话,她心中只有悲哀。在她们看来,日后她要依附虞紫薇,可不得提前好好巴结。
若不然,又怎么会许她出门做客。
兄妹在三人一同出门,虞家的诗会设有男宾席,主家自是那位世子表哥虞仁凤。
虞紫薇亲自在门口等她,见到她后神情略微一愣,完全没想到她如此平静,似不受半分影响。紧接着上前拉住她的手,自是一番好姐姐的关切模样。
“阿瑾,我还担心你不会来。”
“表姐的赏花会,我怎敢不来?”她淡淡回着,听不出喜怒。
虞紫薇叹息一声,“你的事我都听说了,真想不到…你一定很难过。我原本是要去看你的,又怕你不愿见人。”
“表姐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明白。我一应都好,并没有什么事情。你说我不愿见人,此话从何说起?”
“阿瑾你何必故作无事,外头都传遍了。我知你心中必定伤心,换成任何人,出了这般事情只怕是都觉得天塌了。”
梅青晓清泠泠的眼神微闪,扫视一下那些往这些看的贵女们,再一看虞紫薇这假模假式好姐妹的样子,心下冷笑。
“这么点风雨,谈何天塌。表姐如此不经事,真等哪日天塌下来,又该如何?”
虞紫薇面色微变,听出她话里有话,“阿瑾何必玩笑,无论哪方天塌,也塌不到我的头上,我不过是替你担心。”
“世间之事,谁说得准。我相信总有一日,表姐一定能体会到天塌的滋味。”这句话梅青晓声音压得极低,仅虞紫薇一人能听到。
虞紫薇厉眼看去时,梅青晓已是容颜淡淡,丝毫不见犀利之相。她心下怪异,突突跳个不停,越发觉得这个表妹不能容。
她身后的黄衫少女很是看不惯梅青晓无事人的样子,嘴一撇,“阿瑾,你就别装了。眼下谁不知道你不是梅家的姑娘,你何必不承认。”
黄衫少女是柳氏的侄女柳如燕,以前因为虞紫薇的关系,她们交情还算不错。
“谁说我不是梅家的姑娘?”梅青晓的语气不怒不急,很是漫不经心。
“还用谁说,谁不知道你是你姑姑的女儿。你姑姑当年根本不是病死了,而是和人私奔了。”尖刻的声音,同样来自虞紫薇的身后。
说话的是宋招娣,俨然是虞紫薇的小跟班。
“我姑姑的事宋姑娘都知道,还真是神通广大。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母亲生的,难道你是接生的稳婆?”
谁稳婆了?
宋招娣大怒,“你别不承认,反正你就不是梅家的姑娘。”
“我是不是梅家的姑娘,关宋姑娘何事?”
虞紫薇认真地看着梅青晓,这个表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以她的性子,向来是宁折不弯一板一眼,为什么变得如此巧言善辩。
“阿瑾,有些事咱们自己知道就成,何必要撕开来讲。”
多么体贴善解人意的话,顾全大局又顺了大家的面子。许多女客看过来,对虞紫薇的大气交口称赞,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梅青晓浅浅一笑,笑不达眼底,“表姐知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难道表姐也是稳婆,对我母亲当年产子一事知之甚详?”
虞紫薇脸色大变,险些崩不住。
“阿瑾,你说的是什么胡话?我只当你心里难受口不择言,不和你计较。你赶紧打住,莫要丢了梅家的脸面。”
“我说错什么了,怎么就丢了梅家的脸面?若是我任由你们诋毁我的出身,那才是真正坏了梅家的名声。”
虞紫薇挤出笑来,“好阿瑾,算我求你,是我不该关心你的事。今日你就给我一个面子,莫要闹得大家难看。”
听听,这话说得真漂亮。
合着是她在无理取闹,是她弄得大家下不了台。
“虞姑娘,也就你性子好。换成是我,有这样一个不知好歹的表妹,我非让人把她轰出去不可。”能说出这种话的,自然是那位宋招娣。
虞紫薇闻言,面有难色,“宋姑娘,你少说两句。阿瑾是我的表妹,我一向拿她当亲妹妹看。她不过是心里不痛快,不是故意针对你的,你别和她一般计较。”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宋招娣本就卯足劲讨好虞紫薇,又气梅家害了她哥哥,哪有不使劲拉踩梅青晓的道理。
“虞姑娘,她可不是你正经的表妹。也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野种,指不定她和她那个娘一样,骨子里就是个不守妇道的。她说我哥哥对她言语不敬,说不准是她有意勾搭我哥哥。”
“没错,就是她故意对我抛媚眼的。”宋进财被人扶着走过来,腿脚还没有好全,谁也没想到他今日也来参加花会。
梅青晓一看这势头,大约明白虞紫薇的用意。祖母自以为和虞夫人谈妥条件,许她侧妃之位,却不想虞紫薇根本容不下她。
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你胡说,我阿姐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梅青晚一直插不上话,母亲交待她不能得罪大表姐。她刚才见阿姐被人欺负,心里急得不行。
姑娘之间说几句还罢了,这什么宋世子是什么东西。
宋进财已将梅青晓视为囊中物,又有人故意给他行方便之门。今日若不能逼使梅家姑娘就范,他的宋字就倒过来写。
“梅二姑娘,你还帮着她说话。要不是她,你就是梅家的大姑娘。”
“我阿姐就是梅家大姑娘,你胡说什么!”梅青晚急得小脸通红,眼见着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阿姐和她被人指指点点,虞家表姐居然不帮她们。
梅青晓握了一下妹妹的手,“阿瑜,别和他们争那些,他们不会听的。”
“是啊,争这些有什么用,再怎么争也改变不了事实。依我看梅大姑娘是无话可说,默认了勾引我哥哥的事实。我们侯府仁善,看你可怜愿意给你一个名份。我哥哥的正室你是别想了,做个贵妾倒也使得。”
宋招娣的声音一出,那些议论之声更大。
梅青晓朝宋招娣走去,冷冷地看着对方,“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宋招娣吓了一跳,被她的眼神看得毛骨悚然。“我…为什么要再说一遍…你耳朵聋了不成…”
“啪!”
“你…你敢打我!”
“我为什么不敢打你。”说话的同时,梅青晓又是一个巴掌过去,“你娘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巴掌可不认人。”
“你…你个贱人!你还敢打我…我…我和你拼了!”宋招娣羞怒着,扑过来。
她一个抬脚,提裙使劲一踹,“宋姑娘以为我是什么,以为我梅家是什么?你们兄妹这般污蔑我的名声,真当我们梅家是你等下作之人想捏就捏的软柿子不成?”
“啊啊啊!”宋招娣倒在地上,胡乱地嚷叫着,再也管不上什么仪态,从地上爬起来一副要找人拼命的癫狂样。
虞紫薇忙让人拉住,隐晦的目光探究地打量着梅青晓。这个表妹一向最是守规矩,没想到发起狠来也不是个善茬。
这样的人,如果真和她一起进东宫,只怕不是好掌控的。母亲想得太简单,以为捏住阿瑾的身世就能多一个帮手,她可不这么认为。
卧侧之榻,岂容他人酣睡。
太子的妾室可以是任何人,唯独不是能是阿瑾。
“阿瑾,你怎么能动手?”
梅青晓一脸平静,仿佛动手的人并不是自己。“宋家兄妹欺我辱我,就是欺我梅家辱我梅家。我身为梅家的姑娘,岂能置之不理,任人如此轻谩。敢问表姐,若有人这般欺你虞家,你还能忍气吞声吗?”
“那你有话好好说,何至于动手打人?”虞紫薇语重心长,极有大家风范。
梅青晚小声嘀咕,“大表姐,我阿姐可没有打人。宋姑娘说的不是人话,我阿姐打的也不是人。”
“你才不是人!”宋招娣喊着,被虞紫薇眼光一扫,恨恨低头。
梅青晓看向众人,“诸位都是各府娇养大的姑娘,抛开出身不谈,我和你们一样都是深闺养大不谙世事的女子。今日宋家兄妹所言,一字一句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刀。我如果不想被他们逼死,只能反击回去。今日他们所受,皆是他们自取其辱,我是被逼无奈。”
众人噤言,无一人反驳。
梅家大姑娘这气势,还真有些杀场将军的威风。
虞紫薇见众人被她唬住,暗骂宋家兄妹无用。“阿瑾,你这是在怪我招待不周。今日花会是我虞府所办,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满的地方?”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摆明是想让世人误会她是故意闹事,这个表姐好深的心计。话里有话,每句话都在挖坑,等着她往里面跳。
她摇头,“表姐说的是哪里话,我对你怎么会有不满的地方。我只是感慨朗朗乾坤天子脚下,宋家人尚且不把我百年梅家放在眼中。试问倘若将来有一日,宋世子看中你们其中一位,为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技重施,尔等也会这般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吗?”
“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难填胃口会越来越大。宋家人一旦得逞尝到甜头,岂会甘于一个侯爵之位?假以时日,只怕会妄想一步登天呼风唤雨也未可知。”
众人大惊,齐齐往后退去,避开宋家兄妹。
宋招娣和宋进财虽听不太明白梅青晓说的那些话,但从众人的反应上猜出她在挑拨离间,不是什么好话。
宋进财眼珠子乱转,不是说好的此事必成,怎么这么磨磨唧唧的。这些个大家闺秀真麻烦,做事一点也不干脆利落,非要弄得婆婆妈妈的。
他先前被她明月般的长相勾得心痒,见她这般冷若冰霜严辞斥人的模样,更是恨不得今日就把人弄回府去。
别看他是个世子,可麓京人谁不知宋家是怎么回事。但凡是差不多的人家,都不会把正经的嫡女嫁进侯府。
好不容易攀咬上梅家,岂能罢手。他恶从胆边生,事情闹成这样,他总得要些好处。要是梅大姑娘被他抱了摸了,不嫁也要嫁。
他这般想着,朝梅青晓扑去。
眼看着手就要碰到她,她还来不及反应,就见一道高瘦的身影挡在她的面前。来人一个扫腿,宋进财踢趴在地上,嚎嚎呼痛。
“你…你…”宋进财抬头看清那人,瞳孔猛缩,“叶訇!你个下贱胚子,你敢打本世子!”
叶訇依旧是青衣布鞋,再是平常不过的打扮。然而梅青晓却察觉出他的不同,仿佛是几年后破城那晚墨衣乌发的少年,沉稳中带着绝杀凛然的气势。
她的阿慎,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才想着,就听到宋进财呸出一口泥,指着他们辱骂,“你个下贱胚子,你是怎么混进国公府的?”
叶訇之名,有些人是听过的。此子是梅家大公子的武伴,世人议论最多的是他的越氏血统。今日一见,不想是如此俊美的一个少年郎,不少姑娘被他长相所迷,一时之间忘记他的身份。
宋进财这一吼,众人反应过来。
以叶訇的出身,不应该出现在国公府的赏花会上。
宋进财怒道:“好哇,我算是看明白了。你们一个野种,一个贱种,原来早就勾搭到一起了…哎哟…我的手…”
他的手被一双黑布鞋踩住,黑布鞋的主人睥睨着他,琥珀瞳仁冰冷一片,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他惊愕着,听到自己手指骨头发出碎裂的声音。
“啊…好痛…你个下贱玩意儿,你敢…”
鞋子的主人略一使劲,他发出杀猪般的叫声,五官痛到狰狞恐怖胀成猪肝色,吓得一众贵女拼命往后躲。
叶訇面无表情,气势却令人胆寒。
梅青晓芳心轻颤,这样的阿慎实在是令她心折。世人惧他冷血噬杀,畏他阎罗之名。她则爱他凛然狠绝,爱他沉默孤冷。
她被他护在身后,足可无惧世间一切风雨。
宋招娣见哥哥被人欺负,大声喊叫起来,“还有没有天理了,一个下贱玩意儿都敢欺负侯府世子…”
燕旭从人群后挤过来,月白色的锦袍,一派翩翩世家公子的矜贵。引得不少女子芳心暗许,频频秋波暗送。
他冷冷扫一眼宋招娣,厉声道:“闭嘴!”
“燕世子,你是不知道。这事不怪我哥哥,是梅家姑娘行事不检点,和自家的下人不清不楚…啊!”
宋招娣不知被什么东西砸中脸,只感觉自己牙关一松,嘴里泛出铁锈味。她一张嘴,满嘴的血流下来,两颗牙齿混在血里掉下来。
那砸中他的是一只灰色的钱袋,钱袋里装的都是铜子儿。
梅青晓就在叶訇的身后,自是看到那钱袋是他扔出去的。她不无甜蜜地想着,今天的阿慎,颇有多年后杀伐果决的气场。
原来少年时的他,一直在韬光养晦。
只是他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燕旭带他来的?燕旭想做什么,为何会把他带来虞家的赏花会?
所有人都被他震住,虞紫薇心紧了紧。燕世子果然对阿瑾有意,居然把这个越女之子带来她的花会,坏了她的好事。
她眼中闪过恨意,心知今日所谋之事必定不成。宋家兄妹当真无用,一个两个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枉她一番心机。
宋进财杀猪般的叫声不断,宋招娣满嘴是血,丑态毕现令人不忍直视。这样的兄妹二人,说起来还是侯府的世子姑娘,真是叫人说不出的嫌弃。
宋招娣察觉到别人的目光,回过神来,目眦尽裂地看向叶訇,“你…你…我要杀了你!”
燕旭厌恶道:“宋姑娘,你好大的胆子,连寿王殿下都敢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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