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雾迷离,暗瞑无边,静寂的麓京城死寂一如隔世忘川。她莹莹孑然,于暗夜之中踽踽独行。走三步停一步,心内戚戚。
茫然四顾,越发怅惘。
风露起,杳音细无。
空气中迷漫着香烛的气息,浓烈呛人。
“咚轰”一声闷响,她身后的城门大开。
守卫们默言无声静立两侧,城外是黑压压的铁骑与士兵。她惊讶不已,吃惊地看着那为首黑骑之上的少年郎。
少年郎墨衣墨发,黑夜之中他俊美至极的长相更加清晰如玉。有着较之常人更深邃的眸更烈艳的薄唇,还有高挺的鼻梁。
“叶訇!”
她飞扑过去,身体虚无穿透。
黑骑有序进城,前面是一人一骑,后面是两列步行的士兵。他们训练有素,在每个巷口分开,消失在夜色之中。
她大急,跟着飘去。
叶訇那一队人直行进宫,宫内香火的气息更重,宛如进了一间香火鼎盛的道观。随着一声尖叫,梁帝被人从长生殿内拖出来。
还未等梁帝看清来人,已身首异处。他恐怕做梦都没有想到,费尽心机问道求长生,最后竟然会死于非命。
他的头颅还在地上滚,然后是一个接一个的头颅滚落。
她看到熟悉的皇后姨母,还有太子表哥,以及梁帝的其他妃嫔和皇子公主。他们生前是何等的尊贵,死后身首异处,与普通蝼蚁并无什么分别。
叶訇的剑在滴血,刚才就是他手中的剑结果梁帝的性命。他其人如玉气势如剑,是燕帝手中的利刃,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断尽一切不平之声,杀尽天下不服之人。
燕帝原是燕国公世子,名燕旭。燕旭就站在他的身后,矜贵无双从容优雅一如闲来无事出门看热闹的贵公子一般。
少年抿着唇,他再是如剑,此时显现只是刚出鞘的稚嫩和无惧的锋芒。往后许多年,世人谩骂诋毁,皆是因为他杀戮过重。
箭镞乱飞,齐入皇城。
“燕旭,你这个乱臣贼子,尔敢谋逆!”
她看过去,怒喊的人是她的舅舅虞国公虞信。他的身后跪着舅母还有表哥表嫂表姐,他们一个个面容惶惶,目光恨愤。
燕旭轻睨,“虞信,你愿替梁襄为虎作伥,我却不能。梁襄一心求道,广修道观盘剥百姓,弄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你真应该去京外看一看,看看那些人如何易子而食如何卖儿卖女。这般帝王,天理难容!便是没有我燕旭,也会有其他人,天下总得有人站出来替百姓们讨个公道!”
“我呸!”虞信一口唾沫喷到他的脸上,冷笑连连,“什么讨公道?你这是谋逆!乱臣贼子,还敢称乎天下大义,不就是你狼子野心自己想称帝,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燕旭漫不经心地擦试脸上的唾沫,“虞国公既然如此忠心,我自当成全。”
他往后退一步,将叶訇暴露出来。
叶訇手中的剑血已干,剑身血迹斑斑触目惊心。
“不要!”她大喊着,挡在舅舅的面前。
剑从她身体穿过去,舅舅的头颅滚到她的脚边,舅舅的眼睛在瞪着她。那张她熟悉无比严肃正直的脸,死都没有瞑目。
燕旭很满意,这把剑极好用。
虞家众人惊呼着,痛哭出声。
叶訇垂剑,任由鲜血滴落。“主上,虞信已诛,虞家其他人罪不致死…”
燕旭眯眼,沉默半晌,道:“你说得不错,虞家其他人倒是不用去死。他们不是虞信,并没有帮着梁襄做下那些人神共愤之事。”
舅舅做下过什么人神共愤之事?
她还没有想明白的时候,只看到舅母冲过来,叶訇手中的剑再一次穿透她的亲人身体。在舅母倒下去的时候,血滴得更快,在地上汇聚成河。
“舅母!”
为什么?
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这一切?虞家的其他人目光恨着,却并无人再冲出来。她痛苦不已,望着那少年背影连连后退。
梁帝已除,天下初定。
四周高呼万岁之声不绝,燕旭依旧从容淡定。他一撩衣袍,优雅地缓步登上长生殿的高台,睥睨着高贵着,俨然已是天下的新霸主。
叶訇跪地,“臣有一事恳请陛下恩准!”
众人侧目,才建功便求恩赏,是为臣之大忌。有什么事不能等新帝登基大赦天下恩封这些追随之人时再说?是什么天大的事情令他这般迫不及待?
燕旭并无不悦,问:“北大王有所求,朕一定恩准。”
三月前,燕旭已在西北称帝,虽以讨伐梁狗之名未定帝号,却是初略封了自己的一并手下。叶訇暂封北大王,一应封号赏赐事宜皆等事成之后。
叶訇道:“臣慕一女子良久,以前碍于身份悬殊未敢言明。今日臣自觉身份相当,一刻不愿再等,欲前往梅府求娶梅大学士之女梅氏青晓为妻。”
有人哄笑起来,笑他急色。还有人笑他奴才心性,就算是当了大王还把梅家认为主家,还是小心翼翼低三下四。孰不知今非昔比,那梅家是亡国臣子,指不定巴巴地送女保命供他玩弄,何须慎重求娶。
燕旭垂眸,思忖约有半息香的功夫,终是同意。
叶訇大喜,叩谢皇恩,领着几个人当下急匆匆前往梅府。
她跟在身后,看着越来越熟悉的街巷,听着那些喊打喊杀兵荒马乱的声音,心情莫名胆怯害怕。她的泪不止,心狂颤。
“叶訇,你不要去!”
叶訇听不见她的呼喊,那紧抿的薄唇和板正的俊美容颜无不表明他在克制。克制内心的期待,克制心里的怯懦。
梅府已被黑骑围住,梅家众人都被赶到前院。他进去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那人是他的昔日旧主梅家的大公子梅青晔。
“叶訇,你真的是叛军!”
“什么叛军,这是我们北大王!”有人不平。
梅青晔苦笑,“北大王…叶訇,你是奉燕旭之命来杀我们全家的吗?”
叶訇看着梅家人,站在最前面的是梅仕礼和夫人虞氏。虞氏的身后,是一袭白衣的高冷美人,那是梅家的大姑娘梅青晓。
眼前的一幕,她不陌生。她知道接下来的事情,痛苦难当。另一个自己眼神冷清视死如归,她知道自己那时候确实无惧生死。
叶訇把剑放下,单膝下跪,“叶訇仰慕梅家大姑娘久矣,今日登门求娶。”
梅家人皆愣,万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求娶自家的姑娘。这哪里是求娶,分明是逼迫。他们梅家是书香门第,头可断血可流风骨不能抛。试问又怎么可能将自家的姑娘嫁与这样的乱臣贼子为妻,受尽天下人的耻骂。
然而,若能有生的希望,做父母的总是愿意退让。
梅仕礼夫妇没有拒绝,梅青晔面有痛色,咒骂之语却是一字未出。梅青晓知道父母长兄想护住自己性命,但她身为梅氏女,她不怕死!
“我梅青晓身为梅氏女,命可抛风骨不能丢。我宁愿死,也不嫁乱臣贼子,不与尔等谋逆之人同流合污!”
她凛然一身正气身姿绝美,在所有人未曾反应之时,一头撞在梅家的气节柱上。血开了花,沾染一袭白衣,如初绽的红梅。
耳畔是梅家人的哭声,叶訇一步步往后退。她宁愿死也不愿嫁他,他知道她不喜欢自己,他知道以她的心性高洁看不上低到尘埃里的他。
他以为强权之下,她会屈服。
哪怕她是不愿的,他相信终将用自己的一腔爱意捂热她。
他双目赤红,绝望至极。
“大姑娘,你就如此厌恶我吗?”
不!
我不讨厌你。
她无法出声,飘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看着他赤红双目中的血泪纵横。她的心好痛,痛到无法呼吸。
……
第一年,他受封越亲王,却因为出身低微处处受人排挤。他什么都不说,默默做着自己的纯臣,尽责当着燕旭手中的剑。任由天下人骂他不耻他,从不曾分辩半句。
第二年,皇后想为他选妃,被他断然拒绝。他说自己并无娶妻之心,习惯一人生活。皇后送来的貌美宫女,他只将她们养在后院,从来不碰。
第三年,史官请示燕帝要如何书写那一段往事,燕帝召他询问。暗示史记是胜者所书,只要他愿意那段往事可以是另一种记载。
他低声道:“梅家大姑娘品性高洁,是臣心中污秽心存妄想。”
后来史书工笔,她名声极好。
第四年,他请旨平乱,日日血雨腥风刀光剑影。
……
第十年,他归京。
十年间,他未曾娶妻。他征战南北,残暴之名赫赫。他夜夜失眠,每一夜都会回到那一夜,回到她撞死在他面前的那个瞬间。
他的身边,永远都带着她的画像。
“大姑娘,你是不是很恨我?”
无数次,她多想告诉他,她不恨。她知道了很多事情,燕旭为何骂舅舅助纣为虐,因为舅舅替梁帝做过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她知道他为何心急求娶,因为他念着旧情,想保下他们梅家。
十年陪伴,她看着他躲过无数的明枪暗箭,看着他数十次徘徊在生死一线。他不想活,每一次出战都抱着必死之人。
他的容颜在变,越发俊美冷清。他的气势在变,一年比一年更加韬光养晦宝剑含光。从不及弱冠的少年郎,到面容冷毅的杀神越王。不变的是他的内心,永远停留在破城的那一夜,永远定格在她死去的那一刻。
命运何其讽刺,她宁死不愿嫁的男人。在她魂魄相依的十年,她却渐渐爱上他,爱上他的坚忍、爱上他的沉默。
如果时光能够倒回那一夜,她想告诉他。
我愿意。
——我愿绾发净面,嫁作叶家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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