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杨果收拾好东西下楼,打开手机看了看庄安志发来的地址,准备去坐地铁。
城市的人类运输系统,拥挤的空荡的,各色人等身上不同的味道,他们脸上相同而又千差万别的表情,让她对一切公共交通颇为着迷。
刚走到小区门口,催命般的鸣笛响彻街道。
杨果循声望去,看见一辆车身被漆成荧光色的大奔摇下车窗,里头坐着一个戴墨镜的年轻男人。
看来今天是坐不成地铁了。
杨果不得不再次翻了个白眼。
庄安志把墨镜往下推,露出眼睛,扬着眉上下打量杨果,同时嘴里吹了声口哨,“What a beauty!”
他走下来,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姿势,“贵客请上车。”
杨果不理他,自顾自坐进了后座。
庄安志早就习惯了她的做派,并不觉尴尬,耸耸肩也上了车。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问。
杨果说:“知道还问。”
“聊聊天儿啊。”庄安志双手抚摸散发着昂贵气息的方向盘,从后视镜里得意洋洋向她炫耀道:“上周刚提的,如何?”
杨果从后视镜里用鼻孔喷出一口气以作回应,同时道:“回家了就是不一样啊。”
想当年在澳洲,庄安志起早贪黑同时打两份工,花了足足大半年才好歹凑够钱买了辆二手车。
“那是,你安哥还是你安哥。”庄安志依旧厚脸皮,极其自然地将嘲讽转化为了夸奖。
看他这作派,杨果已经知道今天自己得狠出一顿血,到了地方一看,庄安志果然选了家高档意大利餐厅,还是米其林一星。
杨果往他屁股上墩了一脚,“我安哥还是我安哥。”
这叫法是庄安志自己要求的,起初在澳洲刚认识时,杨果只叫他英文名Tom,后来不学无术的庄大少爷终于意识到这个名字在英文里就像是中文版的李雷,怀着一种莫名的坚持,他连续一周每天来打工时都给朋友们介绍自己新起的英文名,最终在经历过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嘲讽后放弃,拍板让大家直呼“安哥。”
其实杨果觉得,每次这么叫他的时候,都像在称呼店里养的一只八哥吉祥物,还是最唠叨最嘴碎的那种。
她大学刚毕业就去了澳洲,断层的这几年,国内的朋友几乎已经没了联系,只剩个那时打工认识的庄安志,家里在北京世代经商,早她一年回国继承家业。
庄安志穿得很正式,全套西装加鳄鱼皮鞋,点餐时故意风骚露出手腕上价值不菲的腕表。
上餐以后,他优雅执起刀叉,同时嫌弃杨果道:“你看看跟哥出来穿的什么,丢面儿。”
“我刚回国,你以为我想吃西餐?还不是为了你。”杨果无所谓地把休闲卫衣的衣袖往上捞,看那架势就差再套一条防止溅油的围裙了。
“我又不是你女朋友,丢面儿也不丢你的。”她说。
两人秉持在澳洲时的和谐相处方式,一顿饭吃得你来我往,结束后杨果付账,卡里瞬间失去四位数。
出了餐厅,她再次恨恨对着庄安志锃亮的皮鞋一踩,后者求饶地掏出一盒上好的卷烟,试图讨好。
杨果摆手,从卫衣兜里掏出金桥。
庄安志惊呆了,“我说果儿,抽惯了卷烟,这你也下得去嘴?”
“你懂个屁。”杨果嘴里叼着烟,刚打算点着,余光看见墙面上贴着禁止吸烟的标志,啧了声,抽出烟捏在手里。
庄安志注意到她直接将手里的那支给揉烂了,说:“送你回去,车上抽吧。”
因为只有前座的座位中间有烟灰缸,杨果坐进了副驾驶。
“怎么着?” 车窗关着不透风,庄安志在烟雾缭绕间眯起眼睛,说:“不爱抽还买这个干嘛?”
“谁说我不爱抽了?”杨果顶嘴道。
庄安志嗤道:“别想懵哥,你多节约的人。”
其实杨果也不是节约,她向来在想花钱、该花钱的时候绝不心疼,但总是把钱都花在点子上。澳洲烟草税高得吓人,且涨速也没停下过,到她快回国的时候,已经到了买一包都能顶国内一条的程度了。
作为暂时不存在戒烟想法的烟民,庄安志只记得杨果曾经对每个月省下打工钱买来的烟草格外珍惜,掉地上都能重新捡起来叼嘴里。
杨果没说话,喷出的烟雾挡住车窗,从附近学校涌出许多回家午休的小孩。
庄安志沉默了一会儿,说:“他抽这个?”
“谁?”杨果眯着眼睛笑。
“装什么呢,让你回国的那个人啊。”庄安志向来心直口快,丝毫不顾忌两人共同熬夜端盘子的患难之情,一开口就戳到杨果心窝。
杨果说:“你别管。”
庄安志眉头一皱,敏感察觉到,小老妹儿的情感航线将要扬起风浪了。
——
夜幕降临的时候,杨果再次去了菜市场。
她把白天穿的休闲套装换下,身着驼色收腰羊绒大衣,内里一件紧身打底衫,配长至脚踝的毛线裙。满头妩媚的大波浪垂坠到纤细腰线处,在夜间路灯下泛着巧克力色的光泽。
徐观依然身处卖炸串儿与卖盆栽的摊位中间,坐在小矮凳上,长腿从膝盖以下融进小桌里的黑暗。
他身上这件加厚的黑色牛仔外套,已经连续穿三天了。
杨果先去对面水果摊用存的五十块钱买了一盒草莓,让姑娘帮忙洗了,然后去到徐观摊位前,拿出手机往他脸前一递。
“贴膜。”
徐观一看,昨日刚贴的钢化膜已经不见了。
他沉默片刻,接过手机开始干活。
杨果今天穿的高跟鞋有七公分,这样俯视他,发现他将头发剃得极短,显得干净利落。发际线是弧形的,额头斜斜向下,到眉峰的地方开始起伏,眼窝很深,睫毛很长。
她吃了几颗草莓,问徐观:“可以放一下吗?”
徐观头也没抬:“可以。”
塑料的草莓盒子底部还有些水珠,杨果把它放上小桌,从包里掏出金桥,叼一根在嘴里。
几分钟后,徐观把工具放下,抬头道:“好了。”
他猛然对上她的眼神,女人化着精致的妆,自然款的假睫毛忽闪了一下,眼球是深蓝色。
她近视?他想。
杨果偏头点烟,同时弯身,要从摊位上拿手机。
她的右腿稍稍往前,弯腰的瞬间突然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往他那边倒了过去。
一阵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有点像薄荷的味道,但又带着醋栗叶的酸涩。
徐观下意识皱眉,微微侧身躲开,一只手却不自觉撑住了她的肩。
及腰长发从杨果的肩头流泻下来,穿过他的手,凉凉的,有莫名的温度。
杨果的手往桌上用力一撑稳住身形,单薄的小桌顿时倾斜了一下,手机从左至右顺利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响。
她悄悄翘起嘴角,说:“谢谢。”
然后站好,捡起手机,抬头时笑意已经消失,眉头皱得紧紧的盯着自己手机屏幕上的裂缝。
“怎么办啊?”
徐观站了起来,接过她的手机端详,片刻后说:“只是外屏碎了,还好。”
杨果说:“那怎么办啊?”
徐观说:“什么怎么办?换屏啊。”
“你不负责?”
“我这儿换不了。”
站起来的男人非常高,杨果本身已经接近一米七,穿上高跟鞋,却也矮了他半个头。
但他身形竟然微微佝偻,杨果看在眼里,揣进衣兜的那只手微微攥紧。
徐观把手机递给她,杨果不接,一手懒懒挟着烟,“你换不了,就不管了?”
徐观说:“你自己没站稳。”
杨果朝他吐出一口烟雾,“还不是得怪你摊位摆得太低了。”
“行,”徐观低头,盯着她脚上那双黑色高跟,笑了一声,“我赔钱。”
“不要你钱。”杨果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鞋尖碾灭,露出底部一抹红色,又转了语气,“怪我没站稳,碎了你生意,该我请你吃饭。”
徐观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这时才清楚看到,她带了一副蓝色的美瞳。
“什么道理?”
杨果说:“没什么道理,我乐意。”
“你要换屏,我可以付钱。吃饭没有时间。”徐观坐了回去,开始收拾摊位。
“今天没时间,明天也行,明天没有,后天,大后天,我等你有时间。”
“那你等吧。”徐观把各种花里胡哨的手机壳、自拍杆收拾好,从小桌下面拖出一个陈旧的帆布口袋,一股脑丢了进去。他动作有些重,稀里哗啦的声音惊动了隔壁卖盆栽的小妹。
桌上此刻就剩下一盒草莓,边沿的水珠流到盒底,在桌面白布上浸出几滴深色的水痕。
杨果一直没有动作,徐观问:“还要不要?”
她笑了笑,说:“不要了。”
徐观拿起草莓,递给旁边买盆栽的小妹:“不嫌弃的话,送给你。”
是最贵的那种巧克力草莓,个儿大又新鲜,在夜色中散发出好闻的清香,小妹虽然馋,但看了眼直挺挺站在那儿的杨果,还是摆手拒绝道:“不了不了,谢谢,你们自己吃啊。”
徐观一转头,扬手将草莓扔进了不远处的垃圾堆。
他离开之后,露出这一块儿颜色较浅的地面,与旁边被油污浸染过的地方有一点微弱的差别。
杨果站在原地,静静抽完一支烟,走到垃圾堆,一颗一颗把散落在外摔坏的草莓捡回了盒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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