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太晒,夜里我去采莲,竹筏上站着一个会凫水的侍卫,负责保护我。我盯着他看了会儿,感觉他有些面熟,仿佛曾在哪里见过一般。
他垂下头,试图挡住脸。
但他身形修长,脖子也不短,就算低头,我也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和高挺的鼻子。在宫中见过那么多侍卫,只有这个最好看。
或许好看的人总有些相似,以至于我有曾见过他的错觉。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王……王大力。”他声若蚊呐,看起来很没底气。
“怎么叫这个名字,你力气很大吗?能不能划动竹筏?”
我现在确定自己不认识他。
不然光这个名字,我就能记上几年。虽说我不如小孙子能过目不忘,但记性也不差,六姐姐当年让我背过的书,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他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很大力,握着竹竿,开始划水。他还有两把刷子,竹筏行的又快又稳,我主动与他搭话,
“大力,你是哪里人?”
“北方人。”他语气沉闷,态度认真而敷衍,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想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对话。
“听你像京城口音啊。”
“京里人说话好听,我特意学的。”他面无表情,看起来很真实。
在宫里住久了,我也爱问东问西,接着问:
“娶妻没有?”
他迟疑了一下,说道:
“娶了。”
“有孩子没有?几岁了?有几个?”
“三个。”
夜色愈发深沉,灯笼放在我脚边,他垂头时脸上一片阴影,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心中却是一惊。
没想到这王大力看起来二十不到,孩子都有了三个,难道不止有妻子,还有几房小妾?
“你在宫中一个月当值多久?”
“二十七日。”
我摇了摇头。一个月只有三日才能见妻妾,未免过于凄凉。
“你知不知道京中有哪些趣事?”
竹筏上只有我与他二人,不问他就没人同我说话了。再说,就算华翎宫的宫人们一起上来,我也问不到什么新鲜事。也许侍卫们的消息更灵通一些,能让我有点收获。
“没有。”王大力语气平淡无波,像一块没有感情的石头。
“你知道什么笑话吗?”
“不知道。”
“算了。”我失去了与他谈话的兴致。让他停在湖中央不动。
这里离岸边有些远,灯笼光忽明忽暗,蝉鸣时有时无,蛙叫声不绝入耳。四周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轻纱,我看什么都不太真切,伸手把水扇到荷叶里,看它们噼里啪啦滚进湖中,别有一番趣味。
莲蓬没剪几个,未开的荷花倒剪了许多。带回去可以让宫人养在水缸里,盛开时也是一景。
水清凉入骨,非常消暑,我不禁灵机一动,想做点什么。
“殿下,不要脱鞋。”王大力突然开腔。
我以为他不会主动说话,没想到定力不怎么样。
“我脚臭吗?”
他顿了顿,仿佛在感受,而后诚恳说道:
“不臭。”
看他大热天还穿得严严实实,头上浮出一层薄汗,我有些同情,想把这份洗脚的快乐传递给他。
“很舒服的,你要是想洗也行啊,我又不会告诉别人。”
“不,这于礼不合。”他态度很坚决。
“不被人知道就不会于礼不合了,你怎么这么迂腐?我又不会看你的脚,你不用担心自己的清白。”
我现在背对着他,剥了两个嫩莲子,连着芯一起吃了。
“不了。”他站在我身后,应该也背对着我。
“你不脱鞋,是不是脚臭?”
“……”他沉吟片刻,说道,“是。”
“难为你家夫人了。”
我叹了口气,想着,这世上总是人无完人,王大力长得这么俊,却有一双臭脚,真是人不可貌相。
“公主,夜深露重,还请回吧。”
“我想六姐姐了,不想回去。”
今夜月亮缺了一点,不够圆满。同样的时辰,六姐姐在做什么?她一向睡得早,应该已经歇下了。
我看着月亮,很想赋诗一首。突然想到,宫里的侍卫大都是军中升上来的,没什么文化,我随便做首诗,他岂不是会被我的文采所震惊?不求扬名,但求让他耳目一新。
“月照玉清池,风起影波横。游鱼惊灯火,水叶动星沉。”
绞尽脑汁东拼西凑一番,我遥视前方,想着后面该说什么,突然听到呕吐的声音。
一回头,王大力正伏在另一边呕吐,我慌忙把脚从湖里拿出来,他正好转头看见我的脸,高大修长的身体猛然一颤,又低头去吐。
“诗做得不好,你也没必要这样。”
我第一次受这样重的打击。
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他看我一眼,就低头吐上一阵。
我顿时再也不想看见这个侍卫。
他应该也不想再看见我。
现在我们的心情都糟透了。
他略微清理一番,划船出去。
本来他周围有种呕吐物的怪味,难闻得很,划了一段距离,被夜风一吹,味道散尽。
竹筏上的东西我再也没有想看的欲望,让宫人们处理了,不要拿到我房里来。
杜若姑姑问我,我只说是天气热心情不好。
晚上做梦,王大力几乎贴在我脸上,他看我一眼,就稀里哗啦吐了起来,遮天蔽日的呕吐物张牙舞爪冲来,前所未有的可怕,把我半夜吓得坐起来,嗷嗷直叫。
“殿下,可是魇着了?”
小孙子在外间扣门。
德妃娘娘去世后有一段时日我夜里睡不着,他就在外面低声哼唱,没几句我就能睡过去。
“小孙子,你觉得我的诗做得好吗?”
“尚可。”
“没骗我?”
“不敢欺瞒殿下。”
“那我长得很吓人吗?”
“殿下珠圆玉润,瘦下来就能胜过天仙,现在这样就很好,请给我等靠脸吃饭的人留一条活路。”
我高兴了。
后半夜听他唱京中流行的新曲,很快睡着,没再梦见王大力丑恶的嘴脸。
第二天小孙子一直打瞌睡,我放他一天假。
床榻上一片血迹,触目惊心。
杜若姑姑早给我讲过这回事,我倒不害怕,大家都有这么一遭,习惯就好。就是昨夜碰了凉水,接下来几天都腹痛不止,只能喝苦药调养。
早知道我就不洗脚了。
想到这里,心中升起一阵懊恼。
几日不出门,便听到宫人议论纷纷,说我母亲是个低贱的伶人,我流着她的血脉,就爱那些低贱的玩意儿,半夜还叫太监唱曲,不清不楚的。
燕皇突然送了几个能歌善舞的伶人过来,都是清一色的女子。他还特意传话说皇家公主未出嫁时可以自在一些,爱听曲子就去司乐府召人,不用拘谨。
二哥不久以后就要去封地了,燕皇待我远不及待六姐姐那样好,有些人就想一次把我摁死,编出这样阴毒的流言来……实际上燕皇待我也有几分慈父之心,流言蜚语很快消失,燕皇说他书房里缺个太监,把小孙子要过去,有栽培的意思。
前几天甚嚣尘上的那些流言仿佛被什么怪兽吞吃掉了,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小孙子去父皇那里还算不错,比留在我这儿有前途。想到以后睡不着再听不见他唱的小曲,心中失落。新来的伶人有一副好嗓子,可我听惯了小孙子的声音,再听别的总觉得少了点味道。
这一切都是因为王大力,这个仇,我记住了。
要不是他吐了,我就不会做噩梦,更不会叫小孙子唱曲。
其实,也不仅是因为这个。还因为那些流言。
即使燕皇是为了我好,那种被掌控的感觉并不好。
我悄悄地把小孙子当成朋友,燕皇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去留,也同样能决定我的命运。
心中惶然,总是梦见自己从高处坠落,醒来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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