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和熙十三年,立秋之后天气有些反常,白日里依旧流着火似的烧,入了夜却又很快的凉下来,傍晚的露水重的能打湿朱红廊柱下藕粉的轻纱,然而那轻纱染了露,却掩不住丹阳长公主府画楼宴厅的灯火通明,箫管笙歌。
“贵主传菜——”
一声宦官高唱,八位青衣侍女手捧金杯银盏,将琼酥香脍恭敬的放在象牙镶嵌小雕角的矮几上,又躬身小步退了出去。
“家主,元林川出兵大胜回鹘军,这一役圣上大悦,朝野振奋,看来他回京已成定局。奴婢以为,他与家主的婚约便是元家下一步最重要的考量,元家应该很快会上门定下婚期。”
心腹侍女兮姌在宇文家女家主宇文清欢的身旁轻声提醒道:“家主需早作定夺。”
矮几旁的胡地翻毛羊皮大地毡上,靠着软枕的宇文清欢手拿一串砗磲雕佛手串,一身云岚渐变色留仙裙铺陈在柔软的毛毡上,白脂玉般的纤长手指正一下一下漫无目的的摩挲着砗磲珠串珠。
她有些失神的望着二楼雕花大窗外被露水沾湿的藕粉纱帘,透过那层朦胧,她看到远处宽阔的月镜湖面上映着深瑰色的掩日霞,水光潋滟,蓼红苇白,一瞬间似是完全忘记了屏风后面的雕花栏杆下,一楼烈火烹油般热闹的诗词赏花宴。
“家主?”
兮姌没有得到清欢的回应,还以为清欢将目光投向了楼下——热闹非凡的花宴上,一群文人正在执笔挥洒,吟诗作赋。
在这些人里,兮姌一眼就看到了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他生着一双宛若含露的水杏眼,顾盼生辉眼角含笑,身着墨色竹叶暗花长衣正在与人论诗。那少年头戴平章黑纱绾,手持紫晶流苏山水扇,容貌清癯身姿俊逸,真真是庭前芝兰,临风玉树,再加上诗词得了头彩,引得席间一众赞扬,愈发显得言笑温润,进退得宜,明丽在外,矜傲在内,惹眼的不得了。
“家主在看他吗?”兮姌抬起眼睛轻声问。
“谁?”清欢没有交点的目光聚在了兮姌身上,又顺着她的目光望向了席间——而后,她看到了一个极其俊美的少年。
那少年有一双见之难忘的眼睛,漆黑深邃泛着烛火的光点,犹如夜色未央。
“他是谁?”清欢遥遥的望着那少年轻声问。
“奴婢去打听一二。”兮姌转身要出去,却被清欢叫了回来。
“不急。你方才说,元林川要回来了?”清欢望着那少年眼前却忽然浮现出一个更挺拔的背影。那背影的主人在这一刻仿佛隔着漫长的时光回过头来,黛眉鹰眸,英俊肃萧。
清欢拨弄着手中的砗磲手串,红唇弯出了危险弧度,她轻声道:“元家欺我父母兄弟皆已亡故,想利用姻亲控制我宇文家,我只是没想到元家人心脏就算了,元林川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半点抽身之意,似他这般嫡长出身功业在手,何必委屈自己联姻。”
兮姌了解清欢,知她大概想到了从前的事,但她也知道,比起紧握宇文家的军政大权,清欢并不在乎什么“青梅竹马”的感情。
兮姌婉声道:“家主可是想到用什么法子推掉婚约了?先前,元家似乎并不在意您刻意放出去的风流名声,而元林川带兵多疑,等闲的假消息怕是也骗不过他。”
清欢抬起了光华流转的桃花眼,她抬手让兮姌近前,丹唇微启低声含笑道:“谁说我要放假消息了,这一次,我是要找个合适的人……”
清欢话音未落,便有侍女打了金丝藤红漆竹帘报道:“长公主遣宋公公来了。”
很快丹阳长公主府的掌事大黄门宋公公就笑眯眯的小步走进来,在清欢面前熟稔的打了个千,谄媚笑道:“老奴给宇文家主问安。长公主遣老奴来问问家主可还缺了什么。长公主吩咐了,她是您的亲姨妈,不论是什么好的,只要家主开口就要让老奴寻了来供您开心。”
宋公公说着目光向楼下热闹的宴会席间频频示意,一双昏黄却灵活的眼睛瞧着清欢话中别有深味的笑说道:“家主,您看今儿这宴上可有喜欢的郎君?”
清欢略略坐起来些,宋公公立刻拿起旁边的万字如意花大红软枕给她靠在身后,笑道:“家主看上哪个,老奴去办。”
清欢娇美的面容被那大红软枕衬得愈发白皙清透,她桃花眸虚眯,琼鼻微翘,丹唇艳泽,却露出一个懒散又嘲讽的微笑,她眼尾沁出凌厉的寒意,语气里带着些许目中无人的味道说:“今儿来的都是中举的举子,长公主是觉得这些寒门人家的俊俏小哥往我屋里送方便,还是觉得我宇文清欢只消得这些寒门子!今日说不出个缘故,我第一个收拾你!”
清欢在外就是这般喜怒无常,她一个女子对外守着宇文家万千权势,对内压着无数妄图取而代之的宗亲,虽身居高位,却常受算计,若不是刻意营造出的风流名声和阴晴不定的脾气性子,不知有多少人还要像几年前那样,明知她有婚约还要把侵吞宇文家的主意打到她的婚事上来,所幸现在消停多了,除了元家都被她在外的强悍行事吓破了胆。
宋公公以往仗着长公主的权势一般人不放在眼里,可在清欢这位顶顶强势的门阀家主面前哪敢有半点拿乔,连忙道:“哎哟,家主可误会长公主了,这些郎君可都是青年才俊,长公主是为您好,要怪就怪老奴不会说话,老奴掌嘴!”
看着眼下不住掌嘴的宋公公,面带寒霜的清欢忽然笑出了声。
“起吧,瞧给您老吓得,别在我眼前丢人了。”清欢说着二指便撩起眼前的鹅黄纱帘,眼中带了三分迷醉的趣味,看着外面歪头道:“我问你,那是谁,好俊的脸儿,人却没见过。”
清欢指的便是那席间水杏眼眸,清逸绝伦的少年。
宋公公赶紧顺着她的意思往外看,看了两眼就抖着一脸老褶笑道:“您说那位啊,那是八大世家之一穆家的支系庶公子,穆九郎穆云琛。”
他说着又带上了别有深意的谄媚笑容,讨好道:“怨不得您说不认得,亏得老奴记性好才想起他,他父亲是穆家主得力提携的堂弟,做着三品工部右侍郎,穆九郎也是今年中了举才被家里允出来交际的。您知道八大世家些高门大院的人家,族中枝系庞杂,千百人口,一个不受宠的小庶子,哪能入了您往日目之所及的地方。”
大魏朝李氏皇族为尊,除此之外便是手握兵权的四大门阀和开国勋贵八大世家,这十二家的嫡系子弟在出身上都被算作大魏贵胄,不过支系自然是差了一层,更何况支系的庶出,在清欢这位顶顶尊贵的门阀家主眼中,确实是什么都算不上。
但清欢对宋公公的话却恍若不闻,潋滟的目光一直在那身姿笔挺如松如竹的少年人身上。明艳的灯火下,他的举手投足都是一番隽雅风韵,惹得清欢也升起几许喟叹。
清欢十九了,过了明年年头的生辰便入双十年华。自古都说“嫦娥爱少年”,清欢年少情窦初开时也梦想过这样才华横溢、秀眉俊眼的男子,那时候父母纵着她,并不因自幼与元林川的婚约就拘着她不许见人,所以活泼开朗的清欢很喜欢跟着如今这位“人前高贵人后不大正经”的丹阳长公主姨妈,躲在家学的窗户下,偷偷看清癯博学的讲书先生。
只不过时移世易,家变过后清欢父母兄弟皆已亡故,七年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主生涯熬过来,她方知生于权力周围,这些文采高华、俊美异常的皮囊下,都藏着一颗怎样险恶扭曲的心。
“叫他上来见我。”清欢一边唇角勾起,淡漠笑道。
清欢不是真的好男色,但是她自有办法让外人都这么看她。
宋公公刚要应下,忽然像是想到什么又皱了眉,面露难色道,“家主,这个小郎君虽生在世家,但从前没在贵主们面前露过脸,往日里看不见大场面,怕是不大识趣儿,伺候起来恐会惹怒了家主。再者,长公主说了,这会子是要给您送一个身边能长久的人,怕是他身份太低又不知冷知热,配不上家主的青睐。”
“呵,我是名声有多难听,让长公主这上梁不正的小姨妈都忍不住了,要给我塞个长久的入幕之宾?玩弄个男人还有那么多由头,呸!”
清欢唾了一声,把玩着手边的嵌红宝金柄长鞭,望着宋公公冷笑道,“去!叫了来!少给我打马虎眼!”
宋公公被忽然变脸的清欢吓坏了,噗通一声给跪下了,颤声道:“家主,求您饶了老奴这一回,旁的人老奴也不敢为了他们得罪您,只是……老奴该死,没想到今晚家主也会看上这穆家小郎君,老奴之前已经许了元三公子元林鑫的请求,今日宴毕时给穆云琛下了药扶到长公主府的客房供他消遣……”
“谁?”清欢大风大浪见多了,早看出宋老太监推三阻四在她跟前玩花样了,这会儿听他哭诉便是一脸不耐,但听到“元林鑫”这个名字的时候却忽然来了兴味,起身将圈好的鞭子往小几上一甩道,“哭个屁!老货,你再说一遍,谁打了那哥儿的主意!”
“是,是元氏门阀的三公子元林鑫,是家主您,您日后夫君元林川将军的亲弟弟。”
清欢听后细长漂亮的手指挡在鼻下,摇头笑了好一会,这才抖开了手上的豹尾长鞭,随性的在空中啪啪强甩了几下,那鞭子就像长了眼一般刁钻,所到之处仿佛空气都着了火电,热|辣的啪啪作响,十分慑人。
但与清欢强悍作风相对的却是她春风桃李般娇娆的眉眼,她那声音生的忒地娇软清脆,带笑时好听的往人心窝里钻,她回头道:“我可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公公跟我好好说话,元林鑫要作什么妖?他想在长公主的客房强要了穆云琛?”
“……是。”
清欢听罢一手按着鞭子一手摸着自己削尖的下颌,凉薄又不怀好意的笑道:“元林鑫跟他哥可不太一样,会玩啊,够刺激。”
到了这一步宋公公只能老老实实的交代,真真切切的哀求:“家主,您行行好,元家与宇文家都是咱们大魏朝最尊贵的四大门阀之一,老奴是两边都开罪不起啊。元三公子几月前在八仙观诗会上就看好了穆云琛,今日是算准了时候与他大哥合计骗他出来,前后都卖了面子使了银子,就求您高抬贵手让老奴过了这一遭,别出尔反尔惹怒了元三公子,留老奴一条命伺候长公主哟。再说,再说家主您总要给,给元氏门阀……不,给为国浴血的林川将军半分面子吧?”
清欢的目光瞟过去,露出冷锐的笑容,玩味道:“那倒也是。”
给,当然要给,给元家,给她那好未婚夫元林川一个大大的没脸!最好是出格到元家忍无可忍,才能把他们机关算尽利用她的恶心婚约推掉!
当晚花宴散后,长公主精巧雅致的庭院已被一片夜色笼罩。通往客院的鹅卵小|径上,一个黄门小宦官打着一盏不甚明亮的六角宫灯,一面带路一面扶着脚步踉跄的穆云琛走向人迹罕至的客院西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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