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劫满

    华清让林溪送的是一件薄如蝉翼的长衣, 此衣是一件法宝, 穿上可挡凡间一切刀剑暗器。

    送此物的缘由是宋离即将领兵出征, 因为边境动乱了,皇帝可能是打算先用他一用,然后再趁机弄死他。林溪很明白华清为何让她送此物。

    试想一下, 在战火纷飞尸横遍地战场上, 夕阳悲壮黄昏苍凉,他浑身浴血想着那个还在等他的姑娘,准备拥抱死亡时,却忽然死亡与他擦肩, 利箭未能刺穿他的胸膛,这种千钧一发神魂亢奋之际,又发现是因为心爱的姑娘才躲过一劫, 只怕心跳加速心神动荡之余, 再难将那姑娘忘掉。

    啧, 所以说还是老神仙腻害呢。人家只怕早就把剧本写好了的。

    既是如此林溪也寻思着最好能把最后一出戏演得淋漓尽致 , 于是她挑了个好日子, 选了出好景致来把这份礼物送出去。

    古来送别的意象多为杨柳、长亭、水岸之类,她也就像模像样的把宋离约在了这样一个地方, 当天还特意穿了身好看的衣裳, 捧着盒子, 站在水边无限怅惘的放眼苍茫水天。

    等宋离拂柳而来,她才仿若从沉沉哀思中被惊动,转身凝眸瞧他半晌, 欲语还休的把盒子递过去道:“这是我师父留下的,可防刀枪不入。”

    留他一个姣好宛然的笑:“此行凶险,定要归来。”

    然后再红了眼眶,像是怕哭出来的样子,提着裙摆转身跑开。

    倒不是她觉得不需要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个半晌什么的来依依惜别,而是一方面她万不敢再与宋离有什么肢体接触,毕竟家里还有个醋缸。再者,那盒子里她写了封信,里面吟了几句酸诗,这种无声胜有声的表达方式,没准对于宋离那种隐忍的性子来说更为触动人心。

    林溪跑开后,躲在远处瞧了会儿,发现宋离站在江头,衣衫被江风吹得鼓荡,他手执雕花木盒,手指仔细摩挲而过,像是对待一件举世珍宝,她也就安心了。

    宋离在五日之后整装出发,他前脚走,林溪后脚就安排被“抢入宫”的事。华清专注提供情报,现当今陛下从年轻时便是个爱美人的,不然也不至于夺了兄弟的妻子。华清说皇帝很欣赏一位学士的画,于是安排了一场那学士对她的惊鸿一瞥,天人之姿,人间绝色,爱美之人都忍不住作画。

    于是那画后来鬼使神差阴差阳错的反正就是传到了皇帝手中,古代皇帝的通病,自认天下的美人都是他的,自然派人寻找。

    林溪就这么被找到了,就这么入了宫,还封了个位份。裴夜自然是跟着,如华清所说,对付些凡人于他们来说是手到擒来。在皇帝当晚要求侍寝的时候,林溪打了个响指,寝宫就闹了场鬼,第二日寝宫就变成了冷宫。

    其实这么搞也是为了消息传到宋离耳中时,让他觉得她为了他是多么坚贞不屈。

    一切安排妥当,剩下就是吃吃喝喝了,对于她和裴夜来说,来趟皇宫就是来度个假。对此,不怎么热衷吃喝的裴夜倒是比林溪更为满意,可能没了宋离他就心情舒畅了。

    宫中有一个观雪楼,种了满院白梅,现不是赏雪亦不是梅开的时节,这楼自然成了极为清静的一个地方。裴夜某日闲逛的时候,发现这地方有一方清池,沿上铺着圆润的卵石块,石块缝里钻出一簇簇细白的小花,有那么点山间野趣的味道。他像是对此地极为满意,便拉林溪来泡脚。

    他不知从哪里搬来一块洁净的石板,放在水池子边上,旁边还有用冰块冰镇的葡萄水果梅子汤,他站在一边指给她:“喏,坐那儿玩。”

    盛夏时节,满院的白梅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摇下一片片浓阴。明暗交错的映在他身上,他神情有那么点小得意。

    林溪想了想:“宫里的水,不能随便泡。”不定里面泡死过几个人,没准底下还沉着白骨呢。

    裴夜不明所以的看着她,林溪换了个委婉一点的方式告诉他:“宫中总是怨气深重,因为每年都有不明原因死去的人。”

    裴夜觉得这很好办,他手心凝出些光泽罩在了池水上方,然后不消一会儿那池水就由浅碧色变为清可见底,底下没沉着什么秽物,倒有一群小鱼。他尤为不满意,又把别处院子里的干净卵石弄来铺在水底,还在水里支了个石凳。

    然后他身先士卒般的先一步踏了进去了,坐在石凳上,黑色衣袍悠悠的在水里浮开,他对她伸出手:“你不是很喜欢这样?”

    林溪瞧了瞧水边冰镇在白瓷盘里的水果,觉得他可能还对上次庄园里宋离那一抱耿耿于怀。走到他身边蹲下,林溪憋着笑去扯他的脸,然后如她所料的,她被扯进了水里。

    林溪就势栽在他怀里,攀住他的脖子亲了他一下。然后这个吻就顺理成章的往深了发展了,她被带入了水底,两人衣衫和长发在水中招摇纠缠,这种时候他们都不会用术法护身,池水的沁凉和身体的热度无限贴合。林间错落的疏影在水面摇摇晃晃,蝉鸣不歇。

    林溪恍惚想起来,他好像很喜欢这样沉在水里亲吻,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想起什么,她挣扎着和他浮出水面,有些兴奋的问他:“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裴夜手指理了理她颊上打湿的长发,略挑了下眉,“有些熟悉感,可能多几次就想起来了。”

    说罢,他便不讲道理的又把她拉入了水中。

    林溪:“……”

    她不知道他这是什么习惯,但沉在水里时,整个世界仿佛蒙上了一层幕布,一切的光影和声音都似乎远去,眼底心底能切实感受到的只有怀中人,这是独属于二人的世界。

    或许他喜欢的是这种感觉?

    裴夜的多试几次是真的,林溪觉得要不是她是神体,大约现在都被泡的发皱了。而至于裴夜多试几次之后,有没有想起什么来,就不得而知了。

    甚至他最近以找熟悉感为由,对林溪要求还多了起来。比如宫中有宴会,可以看看歌舞听听曲什么的了,林溪要去凑热闹,裴夜自然跟着去,他跟着去了又不感兴趣,就让林溪变成猫儿窝在他怀里给他撸一撸。因为一般大庭广众之下,即使别人看不见,林溪也自己心里有坎,是不会和他搂搂抱抱卿卿我我的。

    在接收到林溪的白眼之后,裴夜不慌不慌的按了按太阳穴,凝眉思索道:“我总觉得你那次变猫的样子有点熟悉,可能多试几次就想起来了。”

    林溪:“……”我忍,谁让你元魂受损跟我有关呢。

    在皇宫里的日子是悠闲的,还能看现实版的权谋、宫斗,就像一出出的连续剧。林溪还是定期去魔界给裴夜盗取魔丹,后来裴夜自然也跟着去。

    魔尊许久不曾出现在魔界,好不容易安定的魔界自然又有许多隐藏的暗流在涌动。两人一路走过,能听见许多的议论声。

    “我觉得魔尊应该是为了哄魔后,陪她出去玩了。你们想想,魔尊都能为了她在魔界折腾花花草草这种无聊又无用的东西,这种荒废大业的事也干得出来吧?”

    “什么魔后,谁认啊,据说她是天界神族,这般把魔尊迷得神魂颠倒,我怀疑魔尊是不是已经被她给暗害了。最近各个魔将们不都在暗地里相互勾连吗,想来魔尊是不会回来了……”

    林溪扯了扯唇,扭头看裴夜:“你有没有怀疑过,你受这么重的伤是被我暗害的?”

    裴夜用那种莫名的目光看她:“倒也不是完全相信你,只是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林溪:“……”行叭,你说什么都对。“看起来魔将们又要造反了,你要是再不恢复,魔界就不是你的了。”

    裴夜不屑的轻笑了声:“这不是还没闹起来?”

    魔族向来桀骜,他联合神族杀掉先魔尊的事不可能瞒得过,大家对他也只是暂时屈于威压,对于林溪的身份更是不认同。那就趁此机会让他闹起来,闹大,最后他再彻底收服。

    林溪瞧着他的神情,摇了摇他手臂,再次确认:“你是不是都想起来了?”

    裴夜垂眸懒懒看她一眼,“你很想我想起来?”

    林溪:“?”难道你自己就不想想起来?

    林溪有点拿不准,她总觉得裴夜已经回忆起什么了,但他竟然对离渊渡劫,甚至她还帮忙这事没什么反应,又让她觉得可能没想起来。

    算了,不重要,反正现在他们过得也挺好的,在皇宫里吃吃喝喝,偶尔闹闹鬼。无聊了还能出宫四处游玩,也没人能管住他们。日子这般逍遥,又不是因为裴夜失忆衍生出了一场虐恋所以特别期待他恢复。

    宋离这一趟出征,一去就是六年。六年里,林溪不止一次在老皇帝脸上看到充满杀意的神情,面对捷报时杀意都不曾消减。直到最近一次的深冬,边关急报说战事大捷,但主将宋离重伤垂危,需要回京养伤。老皇帝眉头这才稍有舒展。

    林溪扳着手指头算了下,宋离今年二十五岁,估摸着这趟回来就要造反了。华清说他这一世有帝王命,但数数他活到三十二岁,也就剩六七年了。

    这段时日,林溪就和裴夜乖乖呆在宫里,也没刻意去打探消息。她需要做的只是在需要出现的时刻恰到好处的出现就行了,其他的事顺其自然,她没必要干涉。

    大约历史上每个重大悲凉的日子都会天降异像,发生宫变那日下着大雪,短短几个时辰就将整个宋城笼得皑皑一片。

    那日裴夜用雪捏了个小人,然后把小人变成了一个跟她一样的人。林溪估摸着这是他弄来以防万一的,毕竟如果宋离再遇险,她又要冲出去挡一刀的话,他是万般不乐意的。

    不过他那个小人刚变成她的人形,虚空突然破出一道白光打在那人形身上,随即那人便化作了一团雪水。

    裴夜面色一沉,华清的身影施施然自虚空出现,他笑道:“他就算是凡人,也不是这般好糊弄的。若叫他发现,只会功亏一篑。”顿了下,又道,“总归这最后一步了,过了今日你们再不用与他有任何瓜葛。”

    华清说罢,衣袖一拂,化出一道透明的屏障,几人升至半空中,刚好可以高高俯视整个宫城。

    兵马从宫外涌来,聚集在宫门之前,黑色铁甲玄光隐隐。宫内各宫门戍守换值,有条不紊里透着股紧绷。华清估摸着还需要些时辰,便又化了座茶几出来,坐在那里饮茶。

    厮杀是在半个时辰后开始。宋离带的是历经沙场的精兵,皇城守卫固然严密,可终究难以抵挡铁蹄的践踏,城门被一层层攻破。漫天的风雪里,箭雨如织,不断有人倒下,很快便尸横遍地。血水横流,将宫道染成血腥冲天的红河。

    喊杀震天里,林溪看见宋离手持长剑,走在最前方,那张已经变得深邃刚毅的脸上沾了血,他目光沉沉望向高处,野心、欲/望、杀意、恨意交织,哪怕容貌相同,此时也断不会将他与离渊联系在一起。

    百级长阶上宫中士兵闻风丧胆,步步后退,皇帝亦颤颤巍巍,骂他乱成贼子无用,便将尊严放到地上试图讲和,来做最后无用的挣扎。

    林溪寻思着这应该没她什么事了,这一场宫变完全就是碾压式的。这个念头刚形成,华清突然搁下茶杯道:“该你上场了。”

    宋离背后的士兵里,忽然有人拎着长剑直直朝他毫无防备的后背刺去。林溪掠去的过程中,感觉这一出就是华清安排的。

    她倒没凭空出现,还是从旁边留了道纤细的身影给宋离,然后才挡在了他身后。可等她直面那道剑光时,忽然觉察出不对,在面对死亡总是异常敏锐的,她清晰感受到了那剑意里的杀机,不是针对人,而是弑神杀魔的凌厉杀机,那不是普通人手里的刀剑。

    这种时候,她万不可能迎面受死,可躲开已是来不及,甚至可能殃及宋离,他渡劫失败事小,伤及神魂事大。不管挡不挡得住,也只能竭力挡一挡了。

    手中灵力汇集,凝出护身屏障,那剑影已至身前。

    就在这时,风雪突然暴涨,卷起风暴般的雪沫裹住剑身,阻止它向前。剑身被风雪挡住,微微铮鸣,缠出电纹震颤不休,须臾间便破开缠身的风雪。

    但那须臾的阻挡,已经足够林溪拽着宋离躲开。华清和裴夜同时出现在地面,二人手中凝出黑白光泽挡住那剑。

    罡风爆开,掀得衣衫猎猎,四周之人站立不稳,倏忽便被掀开很远。

    与之同时,那剑倏然撤力,于空中消弭。执剑之人委委顿地,早已没了气息。

    一切只在顷刻之间,众人怔怔之中尚未回神,华清和裴夜又已消失不见。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句“杀——”,厮杀便又再次开始。

    华清和裴夜是追寻那剑的踪迹而出,一直出了皇城再寻不到气息。裴夜面色难看:“是冲溪儿而来?”

    “不能断定。”华清面色亦有些沉重,“有神器的气息,我需要回去查一查。”

    裴夜不再多话,转身往回走,走出几步,又顿住,语气微讽道:“所谓情劫也该到此为止了吧,我没有心情再耗下去。”

    “你果然都记起来了。”华清轻叹一声,有点无奈,“到此为止,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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