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珍失魂落魄的回到侯府。
在垂花门外,她遇到了似乎也将将从外面回来的谢莹。
往常谢珍不大乐意同谢莹多说话,见到人,打一声招呼就罢了。
但是这会儿看到这个人,她从失魂落魄中回过神。
“你瞧见了吗?你知道了吗?”谢珍不顾淑女形象奔过去,抓着谢莹的胳膊格外激动追问,“姜婉她、她竟然变成公主殿下!怎么可能?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难道这不奇怪吗?”
“而且,你难道不觉得也许你才是……”
也许你才是长公主!
谢珍潜意识里闪过这个念头,话未出口,被谢莹蹙眉截断。
“珍姐儿,你清醒一点。”
“爹娘当初花费多少功夫才将我寻回来,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会弄错了?”
“我不晓得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但,”谢莹提醒谢珍,“小心祸从口出。我先回了。”
谢莹先一步走进垂花门。
被反驳的谢珍,耷拉着肩膀,垂着头立在原处,好半晌才挪动脚步。
事实上,谢莹的确刚从外面回来。
因为自己不是谢家的人而离开侯府的姜婉,如今变成长公主的事她也晓得。
可是她没有谢珍那些想法。
那个长公主的身份,即使不是姜婉的,也绝对不会是她的。
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之后,谢莹屏退房间里的丫鬟婆子,一个人待着。她打着扇子在窗下罗汉床上小坐片刻,思前想后,终究起身,开始在房间里仔细翻找起来。
她无缘无故来到这个世界半年有余。
本以为一切与自己所知并无不同,谁知发生一件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从姜婉离开侯府开始不对劲。
那个时候,她以为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未曾想……
一定有哪里出了差错。
而且,她想找的那个东西也一直都没有找到。
先前姜婉离开,可以说什么都没有带走。
不管是簪子首饰还是摆件小玩意,统统一匣子一匣子送过来她这里。
想到这里,谢莹停下动作。
其实在今天之前,她已经翻找过不止一次,始终一无所获。
这些里面没有她真正想要的东西。
只是,她从未考虑过东西在姜婉手里的可能,毕竟东西全留下来了。
如今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反而在提醒她这种可能性。
那她的麻烦,恐怕就大了。
谢莹沉沉的一张脸,眉眼又流露出些许愁绪。
当初让南雁跟着姜婉离开,是不是根本多此一举、反倒给她自己找麻烦?
……
姜婉乘着轿辇顺利被接回宫里。
昨夜的放纵已被收起,这一路上,她始终背脊挺直,静默端坐。
偶尔有风吹过,掀起帘子,姜婉余光也偷偷瞥两眼外面。
进入皇宫,一切变得不同。
高耸的宫墙之内,视线所及的一座座宫殿无不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琉璃瓦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从长街走过时的那种热闹消失不见。
四下里实在太过安静,连宫人的脚步声都细微得需要仔细辨认。
一种威严到压抑的感觉悄然在心底冒了出来。
以往入宫也会有差不多的感受,可……姜婉收回视线,定一定心神。
选择离开侯府,是想要改变既定的命运。
和南雁住在村子里的这半年时间里,有难处也有悠闲自在。
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后,她心情逐渐变得放松,连带性子都有所改变。只是本以为豪门贵胄之类的已经离她远了,却被这样一把拉回来,把她推回邺京这个地方。
往后又不得不面对些什么?
得失之间,恐怕一样会有许多身不由己,但她只能去面对。
姜婉把这些想得明白,才算做好应对一切的准备。
总归是没有办法逃的。
轿辇最终停在了春禧殿外。
半晌,姜婉被宫人左右扶着从轿辇上下来,抬眼便瞧见大阵仗。
一个面容陌生、身穿明黄龙袍的中年男人正含笑看着她,在这个人的周围簇拥着许多太监宫女。中年男人身边并肩而立着一名女子,此时对她投来探究的目光。
大太监夏福海上前两步,与二人行礼:“夏福海见过陛下,给陛下请安。”
“见过娘娘,给娘娘请安。”
“陛下,幸不辱命!”
“奴才随大皇子殿下、霍将军,把长公主殿下接回来了。”
“好。”
姜道鸿步下台阶,一双眼睛看着姜婉,“咱们父女总算是团聚了。”
姜婉暗暗的观察眼前的这个人。
怎么说呢,有点出乎意料,因为这个人看起来十分的英武不凡。
他成熟沉稳的气质之中还有一份属于上位者的从容与威仪。
这样的人和乡野村夫实在挂不上钩。
从今往后,她就必须喊这个人“父皇”了么?
真是叫人不可置信,明明在此之前他们只谈得上是两个陌路人而已。
“婉婉,以后有父皇保护你。”
“父皇可以向你保证,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姜道鸿大方且主动给出自己的承诺。
面对这样的话,姜婉犹豫一瞬,便垂下眼,轻声开口:“父皇……”
当对方毅然决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同真相都似乎不再重要。她究竟是不是这个人的女儿重要么?也许远不如他是不是愿意承认她的身份来得重要。
即便当真有血缘关系,不认,便是没有。
反之亦然。
见到了人,像这样面对面,姜婉可以清晰感觉得出来——
至少现在他认定了她这个女儿。
她犹豫要不要喊这声“父皇”全无意义。甚至可以说,在这件事上,她只有接受的份而没有选择余地。昨天见到夏公公一行人,她已经不可能继续待在村里了。
毕竟那么大的一件事。
没有万全把握,怎么会轻易下旨意?
“好!好!好!”
一声“父皇”似乎取悦了姜道鸿,他大笑两声,“走,婉婉,进去再说。”
……
奉茶之后,殿内宫人都退到外面。
姜道鸿坐在上首处,旁边坐着的是殿外站在他身边的那名女子。
她是姜瑞的母亲。
因为姜婉听见了姜瑞喊她一声“母后”。
姜婉关于小时候的记忆都与忠勇侯府有关系,因而和姜道鸿坐在这殿内,连叙旧都无从叙起。她决定暂时保持沉默,免得多说多错,喝喝茶,等对方开口。
相比之下,姜道鸿全然不显生疏。
他手掌搭在茶盖上,语气随意:“你和谢家的事我都知道了。”
“到底养育你十几年时间,我定会善待他们的。”
“这些事情自有我操心。”
让她别管么?
姜婉略微想一想,点了头:“是。”
想起谢俊明那时亲自送她到村里,塞给她的荷包,姜婉又说:“半年以前,我得知自己身份、离开谢家时,是谢家的大公子护送我走的,且与我许多的帮助。”
“那倒是个善良的。”
姜道鸿听言颔首,“谢家大公子……谢俊明,我记下了。”
“婉婉,待会儿你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我会正式下旨赐封你为公主。等到你熟悉宫里的环境,书院那边应是也准备妥当,你便可以和瑞哥儿一起去上课了。”
“我晓得你已经十六岁,但多读些书总没有错。”
“这件事听父皇的就行。”
姜道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告诉姜婉他已经做好的安排。
姜婉便点头:“好,知道了。”
“一路辛苦,婉婉,你先去休息吧,晚些父皇再为你接风洗尘。”姜道鸿说,“住的地方若有什么不满意,只管提出来让他们去改,千万别和父皇见外。”
“陛下,让我送婉婉过去吧。”
缄默坐在姜道鸿旁边的人在这时忽然开口,“我也能帮忙看着些。”
“行。”
姜道鸿看一眼她,答应下来,“晓霜,辛苦你。”
“我也去!”
同样全程安静的姜瑞,见状飞快举手,并且送给了姜婉一个威胁的眼神。
姜婉:“……”
她这个便宜弟弟是不是皮痒了?
……
姜婉住在玉泉宫。
他们几个人乘轿辇到得琉璃殿外,姜瑞便被他的母后要求留在外面。
“我和婉婉还有话要说,你在不方便。”
孙晓霜见姜瑞一脸的不情愿,冲他笑了一下,“不然我明天陪你练武?”
姜瑞闻言,仿佛听到什么惊天噩耗,连忙摇头:“我不进去!”
“我就在外面等着!”
孙晓霜满意颔首,随即拉着姜婉走进琉璃殿。
这里都是她经手布置的,她熟练和姜婉介绍起来,最后带姜婉走进闺房。
“来,坐。”
尽管初次见面,孙晓霜对姜婉颇为客气,或者应该说没有隔阂。
实际上,姜婉对她也没有什么恶感。
包括姜道鸿、姜瑞都一样。
他们突然出现变成她名义上的亲人,她还来不及接触了解,无法判断他们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抑或是其他的什么……自然谈不上喜欢和讨厌之类的情绪。
“婉婉,想知道你爹的事情吗?”
孙晓霜开门见山,“如果你想了解,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知道的。”
姜道鸿只字不提过去,姜婉确实不好多问。
现在既然有人愿意告诉她,撇开究竟是真是假,听一听也不亏。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她也不是必须立刻相信这个人。
“想。”
姜婉给出一个肯定答复,“我想知道。”
“记得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小命都快没了……”
孙晓霜很快陷入回忆。
初次见到姜道鸿,孙晓霜和姜婉差不多的年纪。彼时,由于被家里逼婚,她逃了出来,一个人在外面闯荡。由于自小习得一身好武术,倒不曾遇见过什么危险。
无意在河边撞见浑身是伤、陷入昏迷的姜道鸿,看在他皮相不错的份上,孙晓霜出手救下他。她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费九牛二虎之力送人去医馆。
姜道鸿昏迷了好几天才醒过来,却失去记忆。
她浪迹天涯,他无处可去,于是结伴而行,依旧四海为家。
后来,孙晓霜喜欢上了姜道鸿。
对姜道鸿表明心意后,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他们依旧拜了天地。
姜瑞是在他们成亲后第二年出生的。
十几年,这唯一的孩子一直跟着他们居无定所、四处流离。
“知道你娘的存在,是我们来到邺京之后的事。我承认,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确实抱着赌一把的心态。他失忆了,有没有成过亲有没有孩子,都是未知。”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我做不到为了其中一种可能性而果断放弃这个人。”
“当他突然记起以前的事情,想试着找找你娘,我考虑过一个人离开。”孙晓霜说这些话的时候,眉头紧锁、满目怅然,“可是你看,我还是在这里……”
孙晓霜没能走成。
这个时候,姜婉的娘亲也早已去世,单单留下了姜婉这个女儿。
“那,他们当初为什么会分开?”
姜婉思索中又问,“他当初离开的时候,其实不知道有我这么个孩子?”
“对。”
孙晓霜说,“是在找你娘的时候,发现还有你的存在。”
“那块碎玉……”
“听说原本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可是那块玉碎成两半。
说不定他们两个人早已决裂,所以她那位娘亲至死绝口不提姜道鸿。
姜道鸿惨死异乡的说法也是这么来的么?
姜婉一时低眉凝思,没有出声。
他们之间的纠葛不像一两句话说得清的。
她夹在其中,若有自己的立场,甚至可以理直气壮去指责姜道鸿和孙晓霜。
但却没有多少意义。
姜道鸿可以假装自己不记得,可以不找人,可以当什么都不知。
然而他没有。
说明这个人还有良心,并不是薄情寡义之徒。
“婉婉,你心里要有疙瘩,我能理解。”
陪着姜婉安静片刻,孙晓霜出声,“但希望你不会被过去这些事束缚住。”
“还有姜瑞。”
“他……他要是敢欺负你,你只管教训他,让我教训他也行。”
姜瑞对她有些敌意,姜婉感觉得到。
现在看来,应该更多是担心她会对孙晓霜不利吧。
那可真是欠收拾。
姜婉想得片刻,问孙晓霜:“瑞哥儿他不喜欢你陪他练武吗?”
……
这天傍晚,姜婉和姜道鸿、孙晓霜、姜瑞一起吃了一顿饭。
他们在饭桌上勉强维持着一种平和。
晚一些回到玉泉宫,姜婉梳洗过后躺在床榻上,恍惚自己在梦境里。
南雁守在榻边,悄悄道:“殿下,快睡吧。”
“以前在村里经常都睡不安稳。”
“今天总算能睡个好觉了,而且以后都可以这样安心休息,真的太好了。”
是呐。
在宫里不用战战兢兢,不用担心半夜有流氓混子翻墙。
“南雁,上来。”
姜婉轻轻拉一拉南雁的手,“陪我说说话。”
本想拒绝的南雁,听到姜婉这么一句话莫名心疼,根本舍不得开口。
她在姜婉身边躺下来:“小姐,我在这呢,你安心睡吧。”
“魏婶子一家……”
姜婉压低声音,“过几天找个机会派人去将他们请到宫里来。”
南雁不解:“这是怎么?”
“没事。”姜婉合上眼,“只是有些话,想问一问,也想好好道个谢。”
以前不问,是知道问也不会回答。
现在有长公主这层身份压着,大概有望得到答案。
到底是谁让他们一直明里暗里帮她?
背后那个人究竟是谁,她总得知道了,才好想办法道谢和报答。
“好的。”
南雁想也不想应下姜婉的话,“奴婢一定记得去办。”
一夜无梦。
翌日,姜道鸿的两道旨意便下来了。
第一道旨意是追封姜婉的娘亲盛氏为明德皇后。
第二道旨意是册封姜婉为舞阳长公主,赐住玉泉宫,另赐奇珍异宝若干。
当夜宫中设宴,遍邀群臣。
不分新臣抑或旧臣,邺京有名有姓的官员、公侯伯爵皆在受邀之列。
姜婉清楚,那些她过去熟悉的小姐少爷定然也在其中。曾经讥讽嘲笑离开忠勇侯府的她的这些人,怎么会想到,有一天,他们会需要跪在她脚边行礼请安。
甚至——
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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