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上一次还是这一次,姜道鸿的言行态度都出乎姜婉的意料。
但看起来,这完全不是什么坏事。
那封信姜婉揣在身上。
现下姜道鸿问起,她默默把信笺交出去。
信纸上写的内容多少不堪。
眼见姜道鸿神色严肃审视起那封信,姜婉一时别开眼。
“我记得,你和卫国公府这位公子哥儿有过婚约?”
姜道鸿看罢信上内容,重又开口。
“是。”姜婉坦然承认这件事,“原本是要等到我十七岁同他成婚,后来发生一些别的事情,这婚约作罢,我和他也从此再没有瓜葛,更不会与他写信。”
姜道鸿将信笺放到一旁:“谢俊华几次污蔑侮辱你在先,你反击在后,已经是克制忍耐的结果。他心思如此阴狠,挨上三十板子也谈不上是下重手。”
“此人年纪虽小,但心术不正。”
“忠勇侯府没有把人教养好,他们不是没有责任,纵容他便等于在作恶。”
“你如今是这般身份,他尚且胆敢如此对待你。”
“换作旁人,不知要怎么被欺负。”
姜道鸿明明白白道:“是非曲直一味让步情面,不但会害了许多无辜的人,同样会害了如谢俊华这样的人。做错事不必负责,定会导致他们犯下更大的错误。”
“既是他犯错,你罚他到底是为他好,断没有责罚你的道理。”
“婉婉,我不认为你有错,也不认为你要受罚。”
“之前你来这儿找我,我告诉过你,谁都不能欺负你。我也说过,我是你父亲,必定会保护你。只要你不是在无理取闹,我便不会不站在你的身后给你庇护。”
“反之,若你当真做错事,我不会毫无原则的袒护。”
“所以今天这事,无论旁人怎么到我这儿哭诉指责,我都不会责怪你。”
从前在谢家,听得最多的是她要乖巧、懂事、谦让、识大体……
她也确实很努力做过他们眼里的好女儿。
后来发现那些都没有意义。
知道那些不对,却也说不大明白怎么样才算是对,怎么样才算是好。
姜婉不得不承认,姜道鸿和孙晓霜给她的感觉十分不同。
她感受到他们的一种爱护十分真诚,不掺杂其他心思,单纯的希望她好。
尤其是姜道鸿这样笃定地站在她这一边,又不忘对她谆谆教导。
姜婉不知该说什么,便点一点头。
姜道鸿见姜婉神色有所和缓,方才抛出一个问题:“婉婉,我问你,如若这封信今天没有被你发现,且它当真传到外头,弄出些个风言风语,你又会怎么做?”
“当真变成那样……”
姜婉皱眉想一想,“即使知道是谢俊华做的,大概也无用处。”
姜道鸿追问:“为什么没有用?”
“因为……已经传开了……”姜婉慢慢道,“他们不会相信都是假的。”
“可是,你知道那是假的。”姜道鸿说,“你告诉我们,我们也会相信你,会相信那些是假的。还有其他信任你的人,都一样不会相信那些传言是真的。”
姜婉被姜道鸿说得有点懵。
姜道鸿却微微而笑:“最重要的不是外头传什么,最重要的是你自己。”
“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无疑最好。倘若有一天真的发生,婉婉,我不希望你因为这种事情自责或消沉。既然他们说得都不对,你便没有什么不可以面对。”
“有错的并不是你。”
“有错的是那些误解你的人,是那些相信风言风语的人。”
姜婉感觉听明白了,又感觉没有听明白。
这是让她不用在意别人怎么说吗?旁的事情也罢,但事关名节,毕竟……
她记得,广安伯府的四小姐便是因为……于房中上吊自尽。
那位四小姐当时不过她这般年龄。
“恐怕这邺京城里,不是没有过哪家小姐因名节受损而丧命之事。”姜道鸿正巧也提到这些,“但这样的事,只应该让人觉得心痛和惋惜,它本可以不发生。”
“有时候,不是大家认为没有错就当真没有错。”
“我绝不希望,我的女儿认为贞节牌坊是什么好的东西。”
……
离开朝晖殿,姜婉的注意力已经从“谢俊华”、“信笺”转移到姜道鸿提到的“名节”、“贞节牌坊”。她这位父皇,看问题的角度,总是这么的不一样。
但姜婉确实不再纠结谢俊华这件事。
人罚过了,和长辈沟通过了,忠勇侯府什么反应都变得不重要。
她甫一回到玉泉宫,姜瑞领着宫人,捎上几个大食盒出现。
食盒打开,宫人将热腾腾的饭菜摆上桌。
南雁极有眼色的吩咐小宫女去准备两副干净的碗筷。
姜瑞从身后变出个小玩意举到姜婉面前:“皇姐,别为那种人不开心。”
“多不值得呀。”
“还不如瞧一瞧这个,我亲手做的,是不是特别可爱?”
姜婉视线落在姜瑞手里的东西上。
不知他从哪里揪的杂草,仔细辨认,认得出来是一只小兔子,确实可爱。
“你还会这个?”
姜婉小心接过来,放在掌心,小小的一只,“是不是挺费神?”
“不费神啊,这多容易,下次得空我教你,包教包会!”姜瑞打起包票,又收敛表情,追问,“皇姐,你喜欢吗?要是不喜欢兔子,我也会编小马、小羊……”
姜婉看一眼姜瑞,嘴角微翘:“喜欢。”
“我现在已经不生气了,你不用担心我,母后也一样,都不必担心我。”
姜瑞凑近一点,小声:“父皇怎么说?”
“父皇……”想起姜道鸿那些话,看一看面前的姜瑞,姜婉生出个想法。
“父皇说,他不认为我有错,也不认为我需要受罚。”把姜道鸿的态度告诉姜瑞之后,姜婉让姜瑞留下来用午膳,又说,“正好有个问题,想要请教你一下。”
他皇姐竟然会有问题要请教他?
一句话姜瑞听得直乐。
净过手,他和姜婉坐到饭桌旁,迫不及待问:“皇姐想问我什么问题?”
姜婉让宫人退下,半晌开口:“今天父皇同我说——”
“父皇告诉我,绝不希望我认为贞节牌坊是什么好的东西。”
“我想问一问你怎么看?”
姜道鸿的一番话,姜婉心里自然有自己的解读。
只是,她也好奇姜瑞又会怎么解读。
姜瑞在姜道鸿身边长大,是姜道鸿亲自教导的,大概想法会和姜道鸿相近。
她想听一听。
听到这么一个问题,姜瑞兴致被压下去。
他不确定问:“想问这个?”见姜婉颔首,他轻咳一声,“这个嘛……”
“皇姐,我先和你说一说,我小时候经历过的一件事。”
姜瑞回忆片刻,才细细说给姜婉听。
那年,姜瑞八岁。
他跟随父母在一处小县城暂住,租了一户人家的房屋。
当时在他们隔壁住着的是一位寡妇。那寡妇的丈夫二十岁便急病去了,两人没有孩子,但是长辈不允她再嫁。她不得不遵从长辈意愿,为那位死去的丈夫守寡。
他们初初搬家时,孙晓霜领着姜瑞去和这位寡妇打过招呼。
姜瑞记得那位寡妇长得细眉细眼、一团和气,还给他抓了一大把松仁糖。
然而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寡妇死了。
一觉醒来,她吊死在自己房中,外人都说她是追随她丈夫而去。
“这家的宗族里不止一件这样的事。”姜瑞嘴边一抹讽刺的笑,“再到后来,宗族里便给他们族中妇人立了贞节牌坊。当地县令得知此事,好一通褒奖赏赐。”
“得到县令首肯,他们一族的人都很高兴。”
“可是皇姐,你觉得,那些女子个个都是自愿守寡殉情的么?”
姜婉叹气:“她们都是被逼死的。”
姜瑞低声认同:“她们被活活逼死了,那些人却毫无歉疚,只是高兴。”
“所以,问我怎么看……”
“我只能说,那分明是一样会吃人的玩意。”
见姜瑞垂眉敛目陷入思索之中,姜瑞继续小声道:“皇姐,我不是咒你啊,但假如你将来的驸马不小心有个什么意外……我绝对支持你再找一个新驸马。”
“不过,你要是看不上别人,便罢了。”
“总之不能为了所谓的贞洁去做诸如守寡那样的事。”
“你是长公主,如果都这样,那其他女子能好到哪里去?”
姜瑞小心翼翼的说,“那些人可没有像我这么好、这么支持你的弟弟。”
“来,别光聊天,吃点儿菜。”
姜婉笑一笑,不接茬,给姜瑞夹了一筷子酱牛肉。
……
被谢俊华一折腾,姜婉原本试探谢莹的计划悉数被打乱。
直到傍晚,她找小太监杜林来问话。
从杜林的口中听说谢莹的反应,知她害怕那幼蟒,姜婉觉得自己之前的猜测多了些许依据。但这样几近捕风捉影的细节远远不够,她只能够另寻机会探一探底。
夜里,沐浴过后的姜婉躺在床榻上,回想白天的种种。
她后知后觉发现霍将军其实没有来赴宴。
请柬必是送了的。
可能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吧。
姜婉不纠结这个,转念又想起姜道鸿的那些话,想在房中上吊自尽的广安伯府的四小姐和姜瑞口中的寡妇……她想着想着,思绪慢慢混沌,终于在疲乏中睡去。
夜半三更时。
将军府,守在霍忱房门外的胡大郎,因为困顿不小心打了个盹。
忽而似有一阵风过。
胡大郎惊醒,四下看看,什么都没有,他便揉一把脸,打起精神继续守夜。
房间里,一身夜行衣的霍忱动作麻利脱下外面的衣袍。
他在床沿坐下,些许微弱光亮从窗户照进来,隐约照见他面沉如水。
虽然收到赏花宴的请柬,但他今日有正事需要去一趟军营。想着早去早回,兴许赶得上,回来方知宴席已经散了,之后也得知他不在邺京时宫里发生的这些事。
听得两句谢俊华用来污蔑姜婉的那信上的内容,霍忱杀心便起。
他趁夜潜入忠勇侯府。
回想在谢俊华房中看到的那一幕,霍忱愈发眉头紧蹙。
纵然他本是去取谢俊华性命,却怎料得到……
竟有人动作比他更快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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